虞仲瑨自然觉得不好,但他突然想到,何歇雪还在他的床上,若是温黛跟着他回去,肯定是会看到何歇雪的。
那么他就得解释何歇雪为什么会在他床上。
结合今晚发生的事,就怕温黛会起疑。
于是他恨恨地咬紧牙关,表面仍是恭敬有礼:“多谢师尊。”
疏竹院里只有一张床榻,足够宽也足够长,容纳章温珩和虞仲瑨两人绰绰有余。
虞仲瑨站在床榻前,久久地沉默。
此时修仙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一个去尘咒,就省去了大晚上沐浴的功夫,然而也直接提前了他要提前面对同温黛同榻的尴尬。
虽然少年时的性情习惯在他身上已经磨灭了大半,但是总有那么几个陋习根深蒂固地残留下来。
比如他从小到大都不习惯与人同塌而眠,一旦有旁人睡在自己身边,他就觉得不自在。
今晚只能是个不眠夜。
就在虞仲瑨做好准备要上床睁眼到天明之时,章温珩搬了一把躺椅进屋,那是他平常在院子里乘凉用的,木头制的,做的比寻常躺椅宽,上头还铺了一层软软的褥子。
章温珩见虞仲瑨还站着,问道:“怎么还不躺下去?刚刚不是挺困的吗?”
虞仲瑨指了指躺椅,道:“师尊搬这来做什么?”
章温珩解释道:“今晚我睡躺椅,你睡床上。”
虞仲瑨暗地舒了一口气,但想着温黛好歹还是师父,自己怎么也是他的徒弟,不得不问了一句:“师尊不习惯与人同榻吗?”
他只是客套而已,千万别习惯,谢谢。
章温珩愣了愣,他向来是一个人睡的,已经十几年没和别人挤在一块过了,但他怕虞仲瑨觉得被自己嫌弃了,忙道:“也不是……那、那咱们师徒挤挤?”
虞仲瑨:“……”
他就该厚着脸皮,如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于是床榻上,他挨着墙睡在里侧,章温珩靠在边上,两个都不习惯与人同榻的人,为了彼此的颜面,努力地在不大的床榻中隔了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章温珩睡不着,他仔细听着虞仲瑨的呼吸声,时轻时重,估计是困了一阵,如今躺下来,反倒清醒了。
师徒之间,抵足夜谈,也是一个很好的交流机会。
想想平日里,他与仲瑨除了学习上知识的传授之外,也并没有更多的机会来了解他心里的想法。
但是这个头应该怎么开呢?
他想了想,搜肠刮肚也就想到一个非常朴素的问题,他问道:“仲瑨啊,你觉得进山门来的一个月,如何?”
问完之后,就想把话咽回去。
今晚发生的事估计还在他心里残留阴影,现在问这个问题,无异于问一个吃饱的人是否要再添些饭,在下雨天问一个要出门的人是否要带把伞。
但所幸,仲瑨是个不会拆台的好徒弟。
“甚好。”
就是话少了些。
虞仲瑨自己说完后,也觉得有些不妥,按照常理,经过一晚上跌宕起伏、七七八八的事情后,他对深夜前来照顾他的师父不应该这么冷淡,于是他接着补充道:“歇雪师兄为人热情,助我良多,师叔师姑们也待我很好,经常送我东西,但仲瑨还是……”
捧或者不捧?
此时此刻,他需要何歇雪那样流利顺畅的口齿,他咬咬牙,反正现在这张脸也不是自己的,闭着眼睛继续胡扯:“觉得师尊待我最好,今晚多亏师尊及时出现,就是……就是可惜了师尊赠我的那块玉佩,就那么坏了。”
章温珩听了这一番“真情实感”的肺腑之言,只觉得自己这一晚的奔波十分的值得,无论如何,起码他与仲瑨之间的联系又紧密了些,而仲瑨对他也不似初时那般颇有些冷淡的恭敬。
很好,大能所言,诚不欺我。
章温珩:“玉佩倒无妨,我这还有好几个,明日再给你一个,就是玉质都不如何,你也不必佩在身上,扔在储物囊里就好了。”
“师尊的一片心意,放在储物囊里不妥。”虞仲瑨没话找话说,也不知道为何温黛大晚上突然有了谈性,试图随便扯两句,便赶紧结束话题,还自己一个清净,道:“师尊怎么做了这么多玉佩?费了不少功夫吧?”
章温珩过了一会才应了一声,语气有些虚:“是费了挺多功夫的,不过也不算什么心意,你拿着玩便是。”
这些玉佩都是他早年那会自己买了一些玉石的边角料做的,边角料便宜,但是玉质都不太好,而且大多形状怪异,不好下手。他那会为了雕一个最好的,雕出了不少失败的作品,实在丑的他已经拿去给沈绿当做盆栽装饰的石头,还可以的他就留着继续试着将它们做成法器。
如此如此,又失败了一些,最后留下七八个成品,他挑了一个最好的一只留着,虽然那一只也和剩余的一起在储物囊里生灰,不过怎么说呢,总觉得徒弟如此珍重自己的心意,自己拿了次品给他,颇有些不好意思。
总之,不要让徒弟知道有最好的那只存在,只要让他知道,他手里拿着的便是最好的就行。
反正,那只玉佩,他怕是要放在自己囊中一辈子了。
他忽然有些怅然,想到仲瑨的年纪,又想到自己,若是放到人间,三十而立的年纪,也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
而蔺疏,他比自己还大两岁,如今又在何方呢?
当年、当年……
他想起自己曾写过的那些信,一封又一封,投入了那茫茫人间,却渺无音讯。
少年时,章温珩便知道蔺疏会跟随他父亲投入官场,只是他自己读书不成,连乡试都过不了。不过后来仙门弟子选拔大会上天降大运,他碰巧有了修仙的福气,这才有了进入山门的机会。
他自十四岁起与蔺疏分别,书信相交三载多,后来某日,蔺疏不再回信给他,他下山去寻蔺疏,却发现蔺家早已人去楼空,什么都没了。
连一句告别也没留下。
身侧仲瑨绵长的呼吸声渐渐传来,章温珩睁着眼睛,看着黑黝黝的墙。
窗外月光透过窗,在地上落下剪影,他转头又看那圆圆的光。
睡不着。
天杀的蔺疏。
又是你。
还我睡意。
眼珠转来转去,章温珩还是无法招来睡意,他小心地下了床,避免自己的动静扰到虞仲瑨,踱步往书房走去。
桌子上还堆着没看完的书,他觉得自己近日为师一道颇有收获,便收起来打算日后再看。
将桌子收拾干净之后,他拿来一张信纸,提笔落下二字。
——蔺疏。
一看到这两个字,心里一些脏话便久违地浮现,在他胸膛上蹿下跳。
蔺疏当年教他写信的时候,他们还小,蔺疏承自他父亲身上的那点君子风气还尚存几分,所以教他的时候,还是很正经地跟他说清一封好的信,应该如何对仗,最好再添点优美词句,让收信的人见之不忘、望之脱俗。
而这话也不过全是扯淡,蔺疏自己后来给他写的信,他看了也只是见之无言、望之呸呸。
于是他想了想,接着写道:我如今已经修成元婴了,是整个山门数一数二的厉害人物,知道么?不知道倒回去看看什么叫做数一数二。我还收了个徒弟,乖巧听话,对我敬爱有加,我觉得我做老师比你当时教的时候强多了,若有机会,给你瞧瞧,请准备好你的见面礼,不要太磕碜……
一封信写完,他也舒坦多了,像往常一样,把信直接扔进储物囊里,看了看时辰,还能睡上一会,便熄了灯又溜回房里。
这一夜,倒是难得的好眠。
虞仲瑨却不然,他本来已经做好了一晚无眠的准备,结果竟然睡着了,只是睡着了没一会,章温珩下床的动静又把他吵醒,他睁着眼看着书房里灯火通明,一脸麻木。
大晚上的去读什么书?
你的师道之路吗?
大可不必。
身侧没了人,他又恍惚睡了下去,后来书房的灯灭了,章温珩回了,门开了关,床吱呀响,他又醒了。
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确实,他已修至化神,可以好几晚不睡,但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让他比彻夜不眠更难受。
于是一大早,虞仲瑨顶着沉重的脑袋,昏昏沉沉地听完了上午的课,恍恍惚惚地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令他想不到的是,何歇雪竟然还在他的床上躺着,也是一脸茫然,恍恍惚惚的样子。
两个人像是逛了一夜青楼的纨绔子弟,眼下青黑,眼中了无生趣。
虞仲瑨猛地清醒,心里咯噔了一下,糟了,忘了还有何歇雪这没需要糊弄解释,转念又一想,罢了,何歇雪还需要解释什么呢。
他揉了揉脑袋,装作无意地问道:“师兄今日是起晚了吗?没去晨练?”
何歇雪喃喃道:“我今日根本就没起,醒来的时候辰时都过了,课都没去上。”
虞仲瑨放下心,但又疑道:“师兄今日怎么睡得这么晚?”
何歇雪僵硬地转过头,望着虞仲瑨的目光里装满了悲切和委屈,他道:“昨日我梦里,有一只女鬼,满脸是血,我本来吓个半死,一路地跑,她一路地追。我问她为什么要追我,她说,她竟然说我一介文弱书生,不追我追谁。”
“这我就不高兴了,我每日晨练上课加练都没停过,她竟然说我文弱?我便同她理论,让她与我在山峰上来回跑上十趟,看看谁能更快跑完,她说不比,我便在那与她理论,让她拿出证据证明,凭什么直接用口舌断定我文弱,这么争执来去,醒来时时辰就晚了。”
何歇雪义愤填膺道:“我哪里文弱?”
他一生气,白皙的脸便气得发红,披头散发没有梳头的样子让他看起来像个秀美的小姑娘,用文弱来形容确实不够细致。
而虞仲瑨只想快些躺在自己的床上,便顺着肯定他:“师兄雄壮有余,绝不文弱,女鬼之言,何必在意,鬼言鬼语罢了,师兄语气拘泥于此,不如勤加苦练,更能证明自己坚定的志向。”
“师弟说得对!”
何歇雪拍手,一个猛子爬起来,气冲冲地往门外跑,边跑边道:“晚上请你吃饭,记得等我。”
虞仲瑨坐在床上,扭头冲躲在墙角才现身的蔺昙袖道:“你昨晚跟他胡扯些什么?”
蔺昙袖捂着脸,哀嚎道:“你以为我想扯吗?困他入梦总得找到他最在意的东西吧?那个傻子不就喜欢自己一身屠夫肉吗?我也不想扯那么久,你知道同他辩论有多不容易吗?但你一直没回来,你知道我撑到今天早上有多么不容易吗?你知道他有多啰嗦吗?”
虞仲瑨止住她的话头,回道:“我知道。”
谁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走了温黛,还有何歇雪,跑了何歇雪,还有蔺昙袖。
他揉了揉脑袋,道:“等我休息完先跟你说说昨晚的事。”
章温珩:我不习惯与人同榻。
虞仲瑨:我不习惯与人同榻。
我:真的吗?我不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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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留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