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滂沱大雨漫卷扫过,雨后初晴,所有烦闷皆被一扫而空,总算下定决心,理清楚了一团乱麻,这人的心情也是十分舒畅的。
诸弟子于枫林校场中修习,季秋枫则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逗鸟。偶然瞥两眼,摘叶飞花给众人增加难度。
呆瓜如今被他训练成了一只乖巧听话的传话筒,根本就不需要季秋枫再多费唇舌。
成舟众星拱月般被推到季秋枫跟前,揖首躬身,为难又苦恼道:“那个…师尊你……能不能暂时高抬贵手啊,新阵法师兄弟们这才练习两日,个中精妙尚未完全参透……”
呆瓜飞至半空,立在横斜的枝条上:“不能!不知道你不会开口问么?”
成舟只好苦丧着脸求季秋枫手下留情。季秋枫虽然留了情面,众人还是被打的哇哇大叫臀股开花。
月落中天,夜幕已临。喧嚣吵闹的蓝毛雀鸟再也蹦跳不起来,于少年手掌中躺尸安息。少年步履匆匆像是见了恶鬼,一刻也不敢停留。
昼间是一只傲娇的鸟雀落到了食案旁,少年正疑惑个中咒术不得解,眸观书册,用食用得心不在焉,他夹菜时夹到了那蓝毛鸟雀,谁知那鸟雀目中无人,赤红的喙狠狠啄了下他的手,而后去啄碗碟,发出几道清脆的响声。
神色如傲娇小儿,既像提醒也像警告一般:“菜在这里,长那么大两只眼睛看不见?”
少年才不屑同一只鸟雀计较,放下书册匆匆用完餐便于古木下研究。恰逢今日灵朔长老外出,他只能一个人在此参悟。
今日所观书册同之前大有不同,岳离商也不知从何得来。梦中所见使咒之人威霸四方,尽管不曾言语,一应咒术皆是倾囊相授。后晨起一睁眼,随手一摸便摸到这册枕边书。
此书并无名字,封皮墨蓝,隐在书堆中毫不起眼。其中载录了一道神奇之阵,名曰隐阵。此阵以“隐”得名,数道攻击八方奇袭,锁定目标必然击中,或死或伤全凭纵阵者心意,故而对纵阵者要求极高。
像岳离商这样的,此时此刻只能借助符纸,用他那少得可怜的灵力埋两道至阵中,边观边试几次不得,却在快要放弃之时,将那只不大顺眼的鸟雀当空打落,一击毙命。
是一眨眼的事,却叫岳离商惊悚了好半晌——他分明没有射杀之意,这阵法……真是邪门。
拾起鸟尸步履不停,做贼心虚一般奔逃不敢停下。快到有穷天门口才寻了一方静谧之地挖坑掩埋,贴上往生符纸,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超度亡魂。
幸好没人看见,也幸好季秋枫此时尚未回寝殿。
灌下几盏茶水岳离商才放松下来,他额心背后生了一层薄汗,手掌指尖尚有泥土,消停片刻又赶忙去净手沐浴。
浴桶半大,容纳他一个舞象少年尚有多余空间。三千墨发尽皆散下,仰头阖眸,那纤长白净的颈脖堪堪显露。胸膛微微起伏,少年沉沉吐息,少顷,方得以浅眠须臾。
近来夜间总是难以安眠,不是被难缠的魔印弄得辗转反侧,就是被那道墨色身影逼得退无可退,时不时还间杂些许不可言述的胆大惊梦,岳离商半夜睁眼基本就只能煎熬至天蒙蒙亮,而后眯上小半个时辰。
今晚真是难得安心片刻,数日折腾叫他身心俱疲,好不容易能安睡一会儿。
“阿离……”
迷迷糊糊间,岳离商听到季秋枫在叫他。他猛然掀眸,忙不迭起身去拿衣物裹住自己。
“舅舅你别进来,我…我马上出去…”
颈脖之上那抹狰狞的魔印恰好显现,岳离商恨不得所有衣物头发都掩住这不能示人的鬼东西。他才手忙脚乱的遮住脖子,季秋枫却已经到了他跟前。
“灵朔长老言你近来心神不宁,发生了何事?”
岳离商努力镇定道:“没有的事,只是我晚间未休息好,所以……”
手被季秋枫捉住,两指探脉,发觉他心脏异常跳动,弹指一挥便扯开了那层遮羞布,岳离商抬手去捂已来不及。
激动得他身躯一震:“舅舅,我…”陡然掀开眸子,岳离商长呼一口气,拍拍胸脯宽慰自己:“只是个梦,没事的。”
揉揉尚且酸涩的眼睛,快速沐浴完合衣而卧。他将将盖好被子,门便被敲响了:“阿离……”
岳离商腾地起身:“在!”
“开门。”
季秋枫这句话听着似有几分霜冷愠怒,岳离商反复瞧了好几遍自己脖子才安心开门。
两眼一瞧季秋枫果真面目凝重,眉宇紧蹙,三步作两步近前便叫岳离商心惊胆战没了退路。
季秋枫道:“灵朔长老言你近来心神不宁,可是发生了……”
岳离商下意识便去捂脖子,讲话也心虚结巴:“没…没有的,我今日……今日都没看到他……”
他这副模样根本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原本季秋枫只是先问问他,现在看来,却不得不怀疑些什么。
“那晚之后,紫陌清又来找过你?”
岳离商斩钉截铁摇头:“没有!”
“那你在遮什么,把手放下……”
几乎都不用费力,季秋枫握住他的手,很轻易就扯开了。
耳际颈下光洁一片,叫他二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并没有在此时显现。季秋枫甚至用力搓了两下,只是将那片肌肤搓得绯红一片,两人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可是下一秒,岳离商的心又陡然提起,堵到了嗓子眼儿,因为季秋枫道:“……你的乾坤囊呢,可方便查探一二?”
这些年季秋枫待他虽然事事关心,可再怎么样也不曾控制欲强到什么都要翻查一遍,他毕竟已是个舞象少年,有自尊有**,也有自己的想法。
今日着实奇怪得很!
但是岳离商的乾坤囊,今日着实不宜打开。他先前不慎翻到的那本污秽之册还在里面,加上不知从何得来的咒术书目,根本无法得见天光展露人前。
“舅舅,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岳离商只得硬着头皮拖延时间。
季秋枫却是铁了心一般要看的:“灵朔长老有一书册遗失,其上所录皆为禁咒,想必你有所耳闻。”
个中缘由季秋枫都解释了,今日这乾坤囊是一定要看的。岳离商深知无法拒绝,瞬间如坠冰窖,只好动作迟缓的拿出,奉上。
两本书册外封一般无二,里间内容却是八竿子打不着,观到何种颜色全凭运气。季秋枫运气不错,一翻便到了那本改颜换面的禁咒目。
“——你竟真的…”面上是一派痛心疾首的模样。
岳离商甚至来不及开口,他又翻开了另外那本。
这一翻可是骇得季某人登时便有些站不住了,他的脸色又白又青又黑,已分辨不出到底是惊多于怒还是骇多于恐。
此书单言内容,可称下界千金难求一孤品,技法高超栩栩如生,图文并茂,若非如此胆大包天特立独行,定是流芳百世之佳作。
岳离商大起胆子揪住书册一端,指尖摁得略微泛白,他苦着脸,心如死灰道:“腌臜之物不便入眼,舅舅你就高抬贵手,别看了吧……”近乎恳求,亦是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岳离商的声音听着都有些模糊了,季秋枫更不知该作何反应。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丢开这烫手山芋,拂袖而去。
这种东西如何苛责也于事无补,毕竟都已经那般……
“年岁尚好应知奋进才是,你……”话至一半季秋枫惊觉不对,这小崽子已然奋进得修习禁咒目了,于是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你好自为之,莫要叫人失望。”
少时亦识愁滋味,季秋枫骂两句他还好受些。岳离商最怕季秋枫那些殷切期望,因为他深知自己资质平庸无甚可期。一旦心有期许,待到落空便是噩梦一场,魂灵反复被撕扯拽碎,彼此都将伤得体无完肤。
他自己已然期许了数次,自然也失望了数次,仙术修习这种事上,他约莫只有叫季秋枫也失望透顶了。
深更半夜仍是无眠,岳离商头痛欲裂,叫他翻滚片刻便滚下床榻。他撞到了近旁的木几,其上青玉花瓶陡然掉落,发出清脆声响。
这一声惊得隔壁的季秋枫瞬间掀开眸,反应过来立即起身推门。
少年挣扎扭动着身躯好似苦痛至极,碎裂的瓷片在他周围遍布,动作稍微一大就会扎进血肉。
闪身近前,季秋枫利落将他打横抱起,安置在床榻上。
岳离商身子蜷缩呈婴儿状,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眸猩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痛……”
好痛好好痛好痛痛好痛……他真的好痛啊!怎么会这么痛!他·妈·的为什么这么痛!!
四肢额际早已汗液遍布,浸湿了头发,也浸湿了月白里衣。
“阿离……”季秋枫将他捞起抱进怀里,忙撵出梅朵摁进眉心,替他压抑这突如其来的苦痛。
“告诉我,你哪里痛?”
岳离商都快痛得神志不清了,在季秋枫赶过来之前,他就已经狠狠以头抢地,磕得目眩神离红肿一片。
颈脖之上魔印狰狞,依稀可见一道瓷片剌出的口子,恰如肉中刺,必要剜出才能安心。可是这抹印子悍然绝顶霸道至极,区区一道口子,除却些许疼痛血流,很快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常。
反倒是岳离商的手掌血流不止,发丝额际亦是沾染了些许血色。
“我痛……舅舅,你打晕我!你快打晕我吧!!我好痛!”
眸子猩红,洇了几丝黝黑魔气在里,岳离商的视线模糊,只得紧紧抓住眼前这人。
他的颈脖之处更甚,季秋枫掌凝灵流好半晌亦是压制不下,不再浪费时间,当机立断拉开岳离商的手。堵不如疏,一味压制总有失控的时候。
“乖乖的,马上就好了。”
季秋枫阖眸同他双唇紧贴,周身灵流悉数从口中渡过。梅香浅浅,在二人身侧环伺涌动。
似百年大旱逢遇甘霖,一切狂躁皲裂都在这无边无际的霖淋中抚平。雨打芭蕉叶,卧听风吹声,层层叠叠倾泻下,零零碎碎浸露泽。
泥土中有雨水的味道,空气中有雨水的味道,掌心衣服上也有雨水的味道。
拂去酷热难当,只余清凉惬意。
约莫很久很久的样子,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总算寂然无声,苦痛消散,那些密织成囚的情绪便开始剥茧抽丝狺狺狂吠了。
岳离商无力做任何动作,他只能看着眼前这个人切切询问仔细检查,心下酸涩,泪珠夺眶。
他这辈子,再也离不开这个人了。
泪珠被季秋枫揩去,温热手掌覆上岳离商双眼:“…睡吧,今晚舅舅陪着你。”
岳离商抬手揽住他,紧紧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温存。
好像一切都足够了,又好像远远不够。
大约人这种生物,嘴上言说安稳度日,却总是贪心不足,当真可恶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