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意思的事并非岳离商鬼祟窥了几日阿晋不允不便描述之图,而是这日夜间,他修习完符咒目回有穷天之时,被人挡住了去路。
这个人比他舅舅还高,身着玄衣,带玄色外披,宽大兜帽下露出小半张脸,即使暗夜也掩不住那股森然寒气。
虽然看不清面目如何,却还是能够令人感受到背脊寒凉。岳离商手执符纸后退半步,厉声道:“何方妖孽,胆敢夜袭仙境!”
只身对抗岳离商自然不敌,如此只是虚张声势,这人却比他还清楚一样,弹指一挥岳离商顷刻被一团黝黑魔气缚制。
“已是经年未见了……”还是头一次靠得如此近。这人一只略带病色的手钳住岳离商下巴,细细窥看之后似在感叹:“真好…真好啊……”
这具腐朽烂透的躯体已时日无多,行将就木之际得遇这样鲜活的少年郎,谁不感叹一句真好。
发带枫红,衣袂飘飘,尚未泥足深陷,尚未变成恶魔,尚未行如走尸,尚且有人爱护,真好啊。
嗓音飘渺无法识辨,岳离商却感觉十分熟悉。这人一贯来无影去无踪,好像永远掩在阴暗之中,约莫是从日暮乡回来开始,便有这么个人狗皮膏药般一直跟随着他们。
抢手串时是毫不留情的,除去欺辱自己之人是毫不心慈手软的,打过也帮过,非敌非友,如同凭空冒出的一个人。
黝黑魔气挡住了这人的脸,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瞧完了却还不松手,视线反而落到了岳离商光洁的颈子上。
扒开衣襟顿了半刻,不由怒道:“居然…没有!为何没有?!”
亦是出乎这人预料,岳离商的脖子太干净了,竟然连一丝一毫的印子都没有。
以血浸染仙印,就是要那个漠然心狠的人沉沦泥沼。他季秋枫不是最痛恨魔印么,若是自身成了促使魔印显征的因由,一定能在那张脸上看到好颜色。
是先捅他自己一刀还是先给岳离商一剑呢?光是想想这个场景,就已经叫人摩拳擦掌万分期待了。
可却并未如此!!
这人的如意算盘落空,自然是要恼羞成怒的。
手顷刻之间掐住岳离商颈脖,即便发怒力道也掌握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叫岳离商窒息而亡也不会叫岳离商太好受。
“……这样的好东西,你该有的。”声如恶鬼,邪如妖魅,岳离商是真觉得这人神经失常脑子有病。
怎么会有人既帮他又打他,还时不时掐掐脖子拍拍背脊,恶猫逗鼠般扭曲變態。
岳离商毫不恐惧,好像早已习惯了这人时不时失智癫狂:“……怎么,你又发疯了?”
“呵…”这人冷笑一声如同恶鬼,仅一瞬间便松手,朝岳离商后颈狠狠劈去。
把人劈晕了眸中笑意更浓,也更加疯魔變態:“哈哈哈哈哈……”侧身直面季秋枫寝殿,愣是借着岳离商手中的符纸将自己划出口子,引出血流:“真是多谢你了,我的好舅舅……”
多亏季秋枫在枫林里提醒,他知道了哈哈哈!他知道他想要什么了!
这具看似问鼎苍穹的躯体已然历经无数岁月,里头少了一些东西,经年累月生了蚁虫,啃去他一切感知,只余下腐朽和麻木。
他麻木太久太久了,连疼痛都无法感知,照着酷暑最毒的阳光也感受不到丝毫温暖,他像是一块弥久的寒冰顽石,就算放入烈火中炙烤也是彻夜霜寒冰封。
活如死人有什么意思,要尝到酸甜苦辣人生百味,那才是真正的活着,就算苦就算痛也甘之如饴。
他这具躯体已达穷途,可是没关系,就在他眼前,就在这里,还有一具活生生的,原本就属于他自己的躯体。
热烈,鲜活,昂扬…一切都如此美好,一切都该属于他。
枯木逢春,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这人一高兴,瞬间就把那些本该隐匿厚土的东西揭露人前。
例如,灵朔长老闻之色变的禁咒目。
例如,季秋枫避之不及的魔印。
有穷天此刻并无季秋枫的身影,这人向来说到做到,今夜还真就探净无缇去了。
月芊秋的房间自是没什么特别之处,完全是一派女修尊长应有的模样,除了那方格格不入的枕头,还有案上几许不一样墨色。
捻在掌中,越看越是欢喜,季秋枫连装都懒得装了,直接凝出一朵梅花去击撞结界,告知主人有客来访。
他还不要脸的躺在了那厚实绵软的卧榻上,掌中薄薄的纸片珍贵如千金,季秋枫根本舍不得丢开,谨慎小心的放入怀中。
难怪月芊秋会暗地里帮岳离商,难怪捡到紫陌清的东西不交天尊要交给他,原来竟是……
季秋枫只后悔自己来晚了,早知如此他从日暮乡归来就该探访此地,也不至于闹出他们换壳子之类的幺蛾子。
“嘭 ”一声打破季秋枫的思绪,房门开合,比人先到的是一道月色光芒,利落劈下毫无犹豫,季秋枫淡然去挡,凤眸里闪烁着几丝亮光。
“晚好啊月师姐,你这打招呼的方式可不太友好……”
看清来人自然收手,季秋枫此话熟络又热情,倒叫月芊秋不知如何自处了。
怔愣片刻,月芊秋才瞧清眼前这人居然真的是季秋枫,虽有些疑惑却尽量表现得平淡如常;“不知季师弟深夜造访,可是陵川……”
话未言尽便被季秋枫打断:“无关陵川。”他想了下还是开门见山道:“深夜打扰属实不该,可是没办法,我必须同月师姐你聊聊了。”
月芊秋更加不解:“你打算……聊什么?”
不论前尘,光是季秋枫此刻这个姿势就不像要谈天说地,更像是个风流浪荡子夜闯人家香闺欲行不轨。
“月师姐你别误会!”季秋枫观她神色察觉到不对劲,忽地腾起,按了按枕头,意味深长的笑言:“你这枕头…还挺软……”
月芊秋:“………… ”
大半夜闯入人家孤儿寡母房间,说要聊聊,结果聊了句枕头挺软。任他季秋枫再声名在外,现在也真的像个老變態。
所幸季秋枫及时悬崖勒马,赶忙拿出那张薄纸片,在月芊秋复杂的视线中,三言两语点破了她的身份,也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你未见过蜀中的连绵大雨,大抵不会明白彻夜霜寒的苦楚。
一本书册,除了读故事的人心感同身受,只有动笔之人奉献全部身心,每一个字句,每一份情意,都是呕心沥血倾尽所有。
所以季秋枫有信心,只需要这一句话就足够了:“不必遮掩,也不需否认,我都知道了。”
面纱遮住了月芊秋半张脸,她的眼瞳慢慢褪去了不解,飞速闪过一丝震惊,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欣然与苦恼:“……就算你知道了,那又怎样呢?”
她的眼睛很大很漂亮,睫羽纤长,里间韵了一汪绿水,波光潋滟晶莹闪烁。
从神色观来却带几分愁怅,如同一盏浓烈涩然的粗茶,久久回味依旧清苦,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你担心的,是这个吗?”
两人对面而坐,薄薄的纸片展开,书写独特的“商、枫”两个大字映入眼帘,其他几行小字,校对了些许异常之处。
笔握在手,季秋枫不待她回答,顾自落笔添上几个大字,而后才道:“要是我再讲两件事,你应该会更担心……不过讲之前,我还是想问清楚几个问题……”
月芊秋的目光落在他刚添的大字上,垂首默许。季秋枫却忽地抓住她的手腕,略带迫然与恳求:“那你看着我的眼睛,好不好……”
月芊秋抬头,与他四目相望。
彼此的眼眸中都包含了太多东西,最先显露的是欲探未知,疑惑之处都要一吐为快。
“我刚醒来的时候,一只眼睛已经没有了。房间很黑,我的身后躺了一个人……”季秋枫每讲一句,都在观察她的神色:“那个人叫我舅舅,最癫狂的时候,不分日夜不顾血流。我那时候恶心憎恨又恐惧,也在想,女神你真狠啊……”
“挖眼剜心都叫岳离商做了,剁成包子也罢,送给亲朋食也好,最后为什么只留下‘蜀中大殇’几个字?没有人配得上一个好结局吗?”作为看客共情本就要命,何况他还亲身体验了一翻。
“我们两个,你究竟是更恨我,还是更恨岳离商?”
这话既是询问,也像控诉。
月芊秋阖了阖眸,面纱下的唇紧抿,不知如何作答。
季秋枫默不作声松开她,继续道:“我再睁眼是在日暮乡,观音台的棺椁中,因为心有余悸,我是想一把掐死岳离商的,虽然没有得逞,毕竟发泄了怒火,我觉得也算不亏。偷偷喂岳离商吃下秘药,我只觉得心安理得。”
“后来更是好玩,寻剑之后,我们居然换了壳子,大约身受才能感同,我又觉得,岳离商他好惨……隐市走一遭,终于换回壳子,这个时候玉引飞霜传信给我——一叶有莲精魄丢失。你猜是谁干的?正是那个饱受摧残千疮百孔的魔祖,他居然也来到这里了……”
月芊秋大约还不知道此事,目色中显而易见的震惊,担忧之色更明显。
“身临其境才知心疼,所以……女神你是更担心结局走向一样还是走向不同?”
如若是梦,同与不同都无所谓。可偏偏不是梦,眼见如此真实,好像她就是月芊秋,他也就是季秋枫。
月芊秋眼眶微红,瞳中似有晶莹热泪,季秋枫瞬间慌了,手足无措道:“我就是好奇问问,你……你可别哭啊!”
她眨眨眼睛,头微抬,似乎想把眼泪憋回去,开口那语气更是要哭的样子:“不是我想哭……我泪失禁…”这种情况她自己也控制不住。
季秋枫摸半天没摸到帕子可以给她擦泪,于是拿宽大的袖子去擦:“要不你先忍忍,别哭出来,我还没说完呢……”
衣袖底下就是那张碍事的面纱,季秋枫极力忍住才能不去掀开:“虽然这样哭起来可能比较好看,可我觉得应该不太方便……”
弦外之音月芊秋当然听出来了,猛地退后,小人之心一把按住继续哭:“吾夫已故,颜不示人……这就是我的人设啊……”
这一次轮到季秋枫有些无言了:“是你说很好看,我才好奇这张脸长什么样子的,没有别的意思。再说了,你见过你那早亡的夫君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因为她一个字都没有写。
“那也不行!”月芊秋捂着脸哭了片刻,好不容易平复好心情,才启唇回答刚才那两个问题。
“落笔之初,只是脑海里有这样的身影想要记录下来,越到后面,越不以我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结局如此不由我定,如果有人感受到恨,我只能说我很抱歉。”
关于另外那个问题,她只能说,两者她都担心,所以一样或者不一样都没太大区别。
未免夜长梦多,最后那个问题季秋枫还是问了。
“岳离商年少妄为心藏魔障,那你眼前这个人呢?”,脑海里闪过岳离商那张笑脸,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指了指自己:“……他从始至终都清白无秽吗?”
他季秋枫多年相依为命的人,如此明媚的少年郎,所作所为难道只有苟活于世不讲人情吗?
这个疑问月芊秋没有给他解答,只旁敲侧击他榆木一般的脑袋:“现在你是季秋枫,你难道不清楚吗……”
他还真不清楚。又或者说,他不敢过于清楚。剥去那些惊惧噩梦,那些义正言辞,还剩下些什么东西不好言说,自然也不敢去触碰。
讲人情太伤身了,还是高高在上冷漠一些更好,这样他就能心安理得做變態该做的事。
扯开这个难缠的话题,季秋枫终于讲到了他的担忧与噩梦——挖眼剜心的灭世魔祖。
两人不约而同,想法如出一辙:“…一个尘世哪里容得下那么多大魔头,仅此一个就够了。”
确实如此。有一个魔祖就够了,这个尘世不该出现两个,也不能出现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