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身旁空出来位子,我便迅速离开了这里。
即便鬼魂不用吃饭,也遭不住如此近距离观看砍头断肢的画面。
容易消化不良。
我随即挨着仓祁坐下,缓缓舒出一口气。仓祁不出意外往后靠了靠,然后压低声音,“你去哪儿了?”
见状,我转过头去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并贴在耳边回了句:嘘。
客席周围的环境不算亮堂,大厅的光源全全集中在鼓台之上。看上去是挺隐蔽的,但我总觉得暗处似有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席间的每一位,包括每一处空隙。
而在此种自己也看不见自己的异常情况之下,我的心情就好比裸奔时,被某双正义之眼锁定后,产生的那种惶恐不安的感觉。
诡异得很!
虽然不想承认,但也许真是因为感到了害怕,才跑来仓祁这里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恐惧嘛,鬼之常情,算不上什么丢脸的事。
而此时,轮盘又换了颜色。鼓台上总是有从客席中断断续续往上送的鬼魂,他们一个个、一双双,要么相安无事,要么被砍去手臂、腿脚、头颅,要么被吸干魂炁,化作一缕白烟。
等环聚在鼓面周围的烛火熄灭,大厅的光线恢复如初。便不难发现,我们这些来住店的鬼魂们,只剩下原先的三分之一。而这三分之一当中,有接近一半的鬼都变成了残疾鬼。
好个“仙居”,好个“极乐”,我看这店开业揽客是假,毁魂夺命才是真。
“诸位客官,该选房了。”凌笙出现在客席前列,并且恢复了初始的冷漠。
“喂!你这客栈怎的只有上等房和下等房,中等房藏起来做甚?”此前的赤发白脸鬼满口不悦。
“客官误会了,小店只有上、下两等房,未曾布设中等房。”
“这选房之前,总得告诉我们上等房和下等房具体有何不同吧。”角落里一女鬼突然开口。
“实在抱歉,小店没有提前告知的惯例,还是等诸位亲自来体验吧。”
而后,又是那位大娘接上话茬,“还用得着问嘛,这管吟仙居的上等房自然是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下等房想必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如若不然,怕是要砸了招牌的。”
“说的好像你住过似的。”这时,又一男鬼插上话来。
“你这破卖假药的残腿烂蠹虫!轮得着你指摘老娘?”
“徐小凤!你嘴淬过砒霜还是吃过斑蝥?居然说我是烂蠹虫,你不就比我走运了半点儿,至于这么得瑟吗?要我说你就不该叫小凤,应该叫老不死的屁股缝!”那男鬼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开喷。
“我看你上辈子是没长脑子,蠢死的!冥王怎么没让耙犬咬开你的死脑壳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狗屎!白瞎了一副完整魂体,你他大爷的早该是烂蠹虫了,还是所有烂蠹虫里最臭最脏最稀最屎的!”大娘不堪其辱,奋力还击。
眼见事态愈发紧张,凌笙却未显出半分慌乱。他就站在那儿,纹丝不动,面无表情。
“诸位客官,该选房了。”他重申了一遍,没有提高音量,语气也很平静。
但就是这样一句毫无轻重起伏的话,竟阻止了一场正在激烈上演的骂战。
“你……你看见了吗?”客席间传出一声惊恐感十足的颤音。
“我不瞎……”
“这到底……到底怎么回事?”
“嘘!都给我闭嘴!”
我知道他们在恐惧什么。
就在凌笙说完那句话之后,整个大厅便骤然被笼罩进了一束强烈的血色红光之中。而那发出红光的地方,正来自凌笙的魂体。
他的魂体像是被撕开一样,从后背分裂出了新的手臂。还是一双通体猩红且无比粗壮,长度可达一般手臂两倍的巨肢!
此时的凌笙看上去就是一个多肢怪物。他新生出来的两条手臂,完全可以匍匐在地上,代替他的双腿行走。
但他没有那么做,他依旧站得笔直,面不改色。
“回去!你这样会吓到我的宾客们。”凌笙疾声厉色道。
他在跟谁讲话?又为什么这么生气?
就在他发出那句不明所以的指令后,那双巨肢就像有意识一样,乖乖地缩了回去。
“不好意思诸位,耽误太久时间了,他可能有些着急。”
谁在着急?他这番解释无疑是在给宾客们的恐惧上层层加码。
“事不宜迟,诸位开始选房吧。”说着,他转过身去站上鼓台。
选房的流程很简单,抓阄即可。与转轮盘不同的是,选房的结果是相对保密的。除了自己,其他鬼一概不知。
仓祁选到了三楼最左边的下等房,拿到房牌的他看上去有些遗憾。谁叫他是一个追求品质的鬼呢,以他对居住环境的要求来看,这管吟仙居的下等房想必很难合他口味。
但本鬼我是不在意这些的。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出门在外,有张躺着舒坦的床板、盖着暖和的被褥,以及不会四面漏风的墙壁和能遮风挡雨的屋檐,足矣。
至于在这噬魂夺魄的鬼客栈里,到底是住上等房还是下等房似乎并不是重点。因为这里从上到下都透着怪异,不管是门外的花团锦簇还是门内的轮盘游戏,总有种看似符合逻辑,实则毫无秩序的混乱感。尤其那个店小二凌笙,他刚才的样子就像是变异了一样。虽然不同类型的鬼魂有不同的形态特征,但像他这种会随机分化出异肢的实属不正常。
感觉魂体内,还住着其他东西。
不过这些疑问都暂且放一边,因为接下来有件更要紧的事,那就是:躺平!
从鬼界堡到荒原再经隐泉来到酆都城外,一直到进了这客栈,我几乎都没完全放松下来过。就算鬼不像人类那样需要补充能量和营养,但也是会消耗体力的谁懂。
这不,就在仓祁准备推开叁零玖号下等房的房门时,我便想着第一时间窜进去。
然而,我始终没能下得去脚,不是因为房间脏乱不堪之类的符合下等房刻板印象的原因,恰恰相反这完全是在打破刻板印象。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足够整个鬼家族摆设家宴的大圆桌,上面规规矩矩摆放着餐盘和插满雏菊月季的花瓶。中间还烧着一口大锅,看起来夯实得很,不知道里面在煮什么东西,总之是在沸腾,并且还发出着咕噜咕噜的响声。
仓祁站在门口没有要进去的意思,想来他也看出了端倪。
到底哪个正常客栈会把饭菜摆在离座位一米远的地方,还在每个餐盘旁边放上一瓶插满鲜花的花瓶。这是要吃花赏饭的意思?
可问题是,鬼魂根本不需要吃饭。
不过除了这张意味不明的大圆桌,这间房里好像并无其他怪异的地方。
须臾,仓祁走进房内,而后转过身将门阖住。
此时已经溜进去的我,一时兴起突发贼心踢翻了一旁的椅子,想看看他会不会被吓到。
结果仓祁完全不为所动,像没听到任何声响一样,默默从我面前走过。
我看他绕过圆桌,径直朝床榻走去。
“这里暂时安全,你不用缄口不言。”
“还以为能吓你一跳呢。”我故意感慨到。
只见仓祁愣了一瞬,而后装出一副惊恐不安的样子,“你是站在那个椅子旁边吗?”
“对啊。”
“可是那里为什么会有一道影子?”
“什么影子?”我随即低下头,但什么也没看到。
“好像……好像一道人影啊!”仓祁指着我脚边的地面。
“我是鬼,怎么会有人影?”我又低头看着地面,还是什么都没看到,但此时心已经慌了。
于是我往前挪了几步,声音有些打颤道:“现在呢?还有么?”
“它……好像在往前走。”
坏了,我不会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吧。。。
“仓祁。”
“嗯?”
“你没有骗我吧?”
“怎么会!”听他说完,我便心里一紧。但接着,“怎么会,哈哈哈哈,你是鬼怎么会有人影,哈哈哈哈。”此时计谋得逞的仓祁放声大笑起来。
我就知道。。。
“真幼稚。”我喃喃道。
“哎呀,也不知道是谁先幼稚起来,踢翻椅子想吓我一跳来着。”
“好吧好吧,是我幼稚,故意惹您不快了。”
“欸,怎么能叫惹呢?明明是在逗我开心啊。你踢翻椅子想吓我这事,可比刚才玩儿的游戏有趣多了。”
“……也许吧,就算是我逗你玩儿在先,但你也拿我寻开心了。”
“怎么?这是要我负荆请罪的意思?”
“什么负荆请罪,我是想说,咱们扯平了。”
“嗷——原是这个意思。”仓祁意味深长道。
“不过……”
“不过什么?”
“额……没想到这下等房,规格还不小。”我抬起头,装模作样起来。
也不知为何,半天竟憋出这么一句屁话来。而我原本,只是想纠正一下那句“扯平了”。
嗐,算了。
“管吟仙居,客房加上大厅共有九层。二到五层为下等房,往上四层皆为上等房。而且越往上房间数越少,容量越大。”仓祁向我解说着这间客栈的布局。
“你对这儿很了解吗?”
“略知一二。”
“那你知道那口锅里煮得是什么吗?”
“如果我告诉你,那口锅是为我们准备的,你会信吗?”
“废话。”、“等等……你说为我们?这儿不是只有你……”我顿了顿,没敢往下讲。
“或者我说的再直白一点,那口锅里煮得是我们,你信吗?”仓祁转过身面对着我。
“信。”我斩钉截铁。
“但……不是很懂,我们是会被下进锅里,还是锅里现在就煮着我们?”
仓祁愣住好一会儿,尔后苦涩道:“明明刚刚都被我骗了一回,怎么还这么信我?”
我一时间被他的话问住了,想了半天才开口,“可能是某种直觉吧,毕竟上一次我都识破了你的骗术。所以听你刚才讲的,话虽扯,但却没觉得是在诓我。”
仓祁听后笑了起来,“你分明认识我没多久,我就这么值得你相信么?”
“这是什么话,诚然我们是没认识多久,但你是我所遇到的鬼里面,相处时间最久的。矮子里面拔高个嘛。额……不是,我的意思是别小看自己,你这鬼还是很值得信任的!”
“阿炎。”
“干嘛突然叫我?”
“你放心,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绝不会隐瞒。也就是说,从现在起我不会再对你说任何一句假话。你可以完全相信我。”
……这是在?
“你还对我说过什么其他的谎话吗?”
他低下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数不清到底说了多少谎话。”
“啊?”
“嘘!”仓祁打断了我。
“他们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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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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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吃鬼的客栈(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