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亮,蒋珩开始收拾行李前往齐淄城,这一路胡明心数次想找蒋珩说话,皆遭到婉拒。
侍卫驾车的身影挺直,如竹如松,露出一截精瘦有力的腕骨,攥着马鞭掌控马车如摘花落叶般轻松。她坐得很平稳。
可这不是她想要的,身子瘫在座位上,完全不理解蒋珩。昨晚递过来的橙红色果肉酸甜多汁,但递过来的人目不斜视,而且她递给他的也一律不吃。今天又大半天没讲话。往常早就会注意到马车闷热放她下来散步或者给她摆好零嘴了吧,如今迟迟没有动静。
佯装着看风景,人坐到车垣旁,用手随意扇两下。“今天太热了吧~”
蒋珩继续沉默赶马车,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攥着马鞭的手紧了紧,马匹被勒得难受,加快速度吭哧瘪肚地跑。
见这一招不好使,胡明心又扶住了头,好似下一秒就要晕倒在车垣上。她身子小小的,又软又嫩,缩在一旁看起来柔弱的像刚出生不久的孩童。即使演技拙劣,心中明白她有可能在做戏,蒋珩还是停了车。
无可奈何转过头,厉声道:“姑娘,回车内歇息。”
小姑娘咬了咬唇,扭过身子。“不要。”
蒋珩皱眉,语气毋庸置疑。“回去!”
炎热的夏日本就容易让人心情急躁,胡明心觉得自己被凶了更不会善罢甘休,张口就反击。
“你一个小小的侍卫,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跟本姑娘说话。你不会就因为我昨天找小二撬你锁生气了吧?我告诉你,本姑娘撬你的锁,是你的荣幸!”
顶着少女恼怒的目光,蒋珩蓦地一愣,唇齿张合,突兀想起那句:“我觉得长毛毛好丑唉,但如果是你的话,又觉得还可以。”
他绝不允许小姑娘有那种心思,她是姑苏城贵女,永远都是贵女。狠下心将少女塞回马车。她身子如看起来那般软,根本不存在能撼动他的力气。
随后马匹嘶鸣一声,加快速度赶往下一个地方。
*
这一次行为是导火索,接下来三日的路程胡明心再没主动跟蒋珩说过一句话。
反正留宿有客栈,即使小二不愿意帮忙,胡明心也有的是值钱的首饰。
无论买东西或是倒水一类的活,她有的是人帮她干。
车辆缓缓驶入齐淄城,巍然耸立的高墙落于身后,薄暮的夕阳余晖淡淡普洒在红砖绿瓦、楼阁飞檐之上,客栈内小二端着酒菜飞快地穿梭,谈笑声,杯盏碰撞声不绝于耳。
胡明心戴着帷帽下轿,静等蒋珩安排住处,视线看向那所剩无几的钱袋,直翻白眼。她爹才不会只给这么点钱,绝对被蒋珩贪污了!
以前还想蒋珩照顾她很细心,比那些丫鬟都得她欢心,等到了永宁侯府一定要重重赏他,可现在这人在她眼中,就是满脸穷酸样。
仲夏买围炉煮茶的仕女扇,衣服样式也不会挑最新款,备不好胭脂,备不好洗沐用品,这水平当她丫鬟早就被贬八百回了。她如今还用着他就已经是她的恩赐!
两人办好手续,蒋珩送她入房间整理,离开前脚步顿了顿,试探着说:“可需要属下准备沐浴的······”
话还未说完,一盏茶杯从蒋珩脸庞划过,那茶杯是蒋珩特意去订做的,按照大小姐的习惯釉烧了缠枝玉兰花纹,只是如今玉兰花碎,黯然**。
“滚!”
强硬地将她塞回车里,他怎么还有脸这么跟她说话。他应该下跪认错!
侍卫目光复杂,轻吸一口气,缓缓蹲下身子,开始捡地上的碎片。那么小的茶杯碎片,在他手上犹如千钧重。压着清瘦有力的腕骨微微弯曲,指节捏得发白,碎片划破手掌青色的经脉,溢出血色。
不过他始终没有做声,好像腕骨不是他的一样,感觉不到疼。
几绺乌黑的发丝垂下,遮住了沉默的脸。捡起碎片后人默默走远,再没不自量力想要大小姐给他个好脸色。
胡明心看着人这般,心口微紧,她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只气蒋珩不识好歹,也气蒋珩这沉默的性子,如果他能跟自己求求情,也不是不能考虑原谅他。
但今日他都问别的了,就是不肯下跪求饶,对自己三天前的行为解释一句。
他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放回车厢里,一句话没说,陡然加速。她差点一头磕在车厢的座位上。
凭什么凭什么!一个侍卫凭什么跟她这么嚣张!越想越气不过,索性直接将另一盏茶杯也摔了。
“姑娘······”
“滚!”她还以为来的是蒋珩,嘴比脑子快,先骂出口,反应过来才发现来的人是客栈小二。
小二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道:“姑娘,有人投诉这里摔杯子,影响大家休息了,还请姑娘消消气,勿要在客栈摔杯子。”
胡明心被阴阳了一通气得说不出话,冷哼一声狠狠地关上门,暗骂蒋珩穷酸鬼也不知道把客栈包下来!竟然让小二找她麻烦。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小二则是拿下肩上的汗巾擦了擦额头,嘴里嘟囔如今这些富家子弟真是越来越不好惹了,虽然长得花容月貌,一个个脾气差得很!
当晚小二回家,坐下便要吃酒,说起这一行,真的是天天受气,偏偏对于顾客还不能甩脸子,自是心里不痛快。
房中灯光昏暗,看着家中掉漆,用石头垫桌脚,还有些摇晃的小木桌,想到胡明心上等房内精致雕花的黄梨木桌,狠狠地闷了一盅酒。
酒气浓稠地散开,他神色狰狞怒喊:“天杀的死婆娘,哪去了?人呢!死了?”
一位穿着补丁青花布,裹着头巾的女人赶紧走过来,想都没想,他直接掌捆过去。
清晰的巴掌声响后,女人捂住脸默默垂泪,她眼角皱纹清晰,眼珠混浊,头巾下丝丝缕缕的白发,卑微怯懦。
恶臭的酒气侵入肺腑,敢怒不敢言。
“玛/德,贱娘们,住个上等房了不起,给老子甩脸色。”小二说完凶狠地转头,看女人一动不动,火从心中气,一脚踢了过去。
“哭丧着一张脸干嘛呢!丧门星,我还没死呢,给我倒酒!”
女人身躯微颤,强打起精神给小二倒酒。
酒液顺流而下,小二想起那碎在地上的茶杯,常年在客栈工作见惯了富豪,他认得那是上好的白瓷,要是能用那杯子喝酒,才不枉来世间走一遭啊。
“臭婊子,有钱了不起!”话语间咬牙切齿,叫站在一旁的女人吓了一跳。
小二更不顺眼了。“要我说你以前不也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吗?怎么就这点胆子?”
女人不敢应承这话,丈夫很仇富,一提起她以前在富贵人家干活便要打骂,即使她带回来的首饰都补贴了家里,依旧是不识人间疾苦满身铜臭味的大户人家丫鬟。不过今日等了许久拳头还没落下来,丈夫甚至问起了别的。
“你不是以前在大户人家,见过那个花纹吗?挺好看的还。”
半醉的语气不会让人放松,只觉得危险随时会来临,但女人还是得回答,因为不回答,会被打得更厉害,说瞧不起他之类的。
“什么花纹?”
小二神色苦恼,说不上来。因为茶杯成了碎片,他不确定他脑海中想的是否完整,但是他画出来死娘们认不出来,他还可以揍他,反正也不亏。
这般想着,他喜滋滋沾了酒液在桌子作画,缠枝白玉兰跃然于简陋的桌上。
灯光微微晃动,女人看到花纹后一惊,险些站不稳身子。那些遗忘的记忆霎时涌入脑海。
年少时以为在姑娘身边伺候是世上最苦难的事情,姑娘娇气的很,每天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东西都是专用的,剩下了也不许下人拿。喝药还会掀药碗导致大家被罚。可嫁了人后她才明白,在胡府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没人骂她赔钱货,贱种,死娘们,姑娘也从来都不会大嘴巴子扇她们,扫扫地跟姐妹话家常,有月例可以随时让小厮帮忙买自己想吃的糖糕。
她颤抖着唇舌问:“遇到的可是个十八岁左右的姑娘家,杯盏皆用白瓷,釉烧了这种缠枝玉兰花纹。”她颤抖着说完,小二面色也变了。“你还真知道?”
她怎会不知道,她以前就是姑娘跟前的三等丫鬟,姑娘所有用具皆是订制好的,她还没在其他地方见到过。只是早在半月前就听说姑苏首富胡家全部遇难,如今出现的杯子真的会是姑娘的吗?
她弱弱地瞥了小二,看人没有继续动手的**才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小二万万没想到那人可能是胡家的独女,眸中精光一闪而过。“你明日随我去客栈看一下。”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犹如一道惊雷,妇人瞳孔微缩,站在一旁垂下头,想要开口问一句却不敢。心想反正姑娘是大户人家小姐,不会有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