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林梢,带出几分初夏的燥。
许芳会眼皮轻跳了跳,掌心摩挲膝盖上那块凸起来的骨头,摸到一手顶好的布料。
光这一件,便抵了普通人家大半年的开销。
冯家果真家大业大。
轿外,管事的徐徐说了几句,他有意提点,许芳会自不会不识好歹。
人分三六九等,有的人天生命贱,可若能活,谁会想死。
许芳会十岁多点就出来讨生活,上的第一课便是识时务。
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况那卖身契是他咬破了手指亲自按下去的,纵使冯家给他反悔的机会,那钱无论如何也都吐不出来了。
许芳会垂首,掌心翻过来,就这么盯着上头斑驳交错的纹路看了一会儿,直至一道响亮的“落”从轿外传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狭长幽深的青石小径,往前是座四方小院儿,廊下悬着两只大红灯笼,透出些许森寒的鬼气,伴着夜风,吹得人不寒而栗。
打爹染上那东西,许芳会就知道,不会有好下场。
他们注定要下地狱。
有人上来捆他,许芳会不想受罪,乖乖将手伸了出去。大抵是见他乖觉,管事的挥手,让那人退下。
他居高临下瞧了许芳会少时,说:“你倒识趣儿。”
许芳会生了一双月牙眼,人畜无害:“我收了钱,自当听从吩咐。”
管事的睨着他,片刻后道:“你有个妹妹。”
话音将落,许芳会面色便白了一瞬,手不自觉蜷起,管事的复又道:“高门大户的,收人自得仔细些。”他望着许芳会,意味深长:“我家二爷病了。”
冯家行事素来低调,饶是如今当家主事的冯仕谦,坊间都少有言谈,遑论一直深居简出的冯二爷。
梧城里想巴结冯家的人不少,尤其是城东张家,他家老太爷年轻时就风流,姨太太纳了十三房,嫡子庶子生了一堆,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老太爷瞅着时日无多了,这个节骨眼,谁不想独占鳌头,可那老爷子就是不吱声,任由几个儿子斗法斗得头破血流。
要说那张老太爷,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可人老了魄力似也跟着消磨了,不如年轻人敢想敢做,偏又贪心得狠。
眼瞅着冯家越做越大,眼馋的厉害,奈何先机已经让人家占了,他想分一杯羹,也得冯仕谦点头才行。
可气那冯仕谦软硬不吃,思来想去,唯有结亲这个法子。
冯家人少,但张家人口兴旺啊!他那么多女儿,总该有一个能入他冯仕谦眼的。若是来日诞下子嗣,冯家偌大的产业岂非他张家掌中之物!
张家老二是最先咂出老爷子意思的人。
他一母所出的妹妹恰到了适婚的年纪,当即寻了人来说媒,最早打的是冯仕谦的主意,瞧他没有这个意思,便退而求其次,将话落到了冯铭之头上。
冯铭之病了有些年,伺候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性子愈发刁钻古怪。
听闻此事,发了好一通火。
最后丢下石破惊天的一句:“我要男人。”
顶荒谬的事,冯仕谦听罢却未显露丝毫不悦,没说办,也没说不办。
找上许芳会其实是个意外。
今早出门原不是为了这事,可不知怎的,管事的打眼儿一瞧,还就看上他了,觉得他去伺候冯铭之最合适。
冯家兄弟俩是他看大的,冯仕谦虽未发话,他却暗暗记在了心里,先斩后奏将人定了下来。
若是放在过去,他自是做不出这等违背祖宗的荒唐事,可今时不同往日。
报给冯仕谦时,他心中尚有些忐忑。
冯仕谦为人深沉,饶是瞧了这么些年,也未曾真的窥透他的心思,所幸他并未说什么。
但这事到底不光彩。
“你是晓分寸的。”管事的半威逼,半利诱:“伺候好二爷,管好自己的嘴,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干都干了,却要藏着掖着,什么高门大户,倒不如他们口中的下九流来得坦荡。
许芳会一惯务实,早不似前些年那样当不得事,从那一刹的惊惶中回过神,很快便掂出了轻重。
爹越来越魔怔,那点钱能够用到几时尚不可知,如若不快些将许幺儿接出来,下场是什么,许芳会不敢想。
他微攥着手。
都是伺候人,怎么伺候又有什么所谓。许芳会不奢求旁的,更不会天真到以为进了这院子,从此便能一步登天做上主子。
这世上有太多摆不正自己位置的人,而这类人,往往都活不长久。
纵使一顶花轿抬进门,可他到底是个男人。许芳会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一路来想了良多,抛开那点不值钱的自尊,此事于他并非全无益处。
心中很快有了计较,眼睑微垂,不露端倪地点了点头,乖驯道:“我晓得。”一副逆来顺受的好模样。
正因为这股子驯顺,管事的才会挑中他。
娶妻娶贤,纵然只是一个玩意儿,也得正正经经,倘若招了那等妖里妖气的进来,冯家难保不会沦为下一个乌烟瘴气的张家。
他顺势想再敲打许芳会几句,屋内却陡然传出一记惊响,像是什么砸在地上,狠狠碎掉了。
许芳会眼皮轻颤,脸埋得更深,到底忍住了没望过去。管事的眉头也是一拧,竟朝着许芳会瞥了过来,似在留意他的反应。
许是满意的,故而道:“跟我来。”
冯家规矩大,即便是灶上烧火的口风也都紧得很。冯铭之闭门不出好多年,关于此人,除了一个名字,再没人知道更多。
许芳会脚踩着青石,却像踩着棉花。
不消想,屋里那怒不可遏,像要将天都翻了去的便是冯铭之了。听这中气十足的嗓音,倒不像病了许多年的。
阶上漏了些光,许芳会低头跟在管事身后,前脚甫一落地,后脚便叫脚下迸开的寒光晃得心头一滞。
瓷片飞溅,所有的盘算都在这刻化为乌有,许芳会下意识闭了闭眼,连痛都没感觉到,便有血从额角渗出,而那发疯似的,恨不能将天都捅出个窟窿的打砸声也在此时停了下来。
屋里莫名安静了。
宅子上下都通了电,除了院前应景般的两只灯笼,几个屋子都被电灯照得亮堂堂。许芳会盯着脚下一隅,慢半拍地感到了一点疼。
可比起这个,那毒蛇一般吐着信子缠绕上来,即便不曾抬头,也能感受到的目光才是令他汗毛倒竖的元凶。
蓦地,耳边响起了一道极突兀的笑。
像讥,似愠,还带上了几分难以言喻,得偿所愿般的畅快。笑得许芳会心头惴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从头到脚都绷紧了。
下一瞬,就听那扭曲带笑的声音命令道:“抬起头来。”
是个极年轻的声音。按岁数推,冯铭之今年也不过二十,比许芳会还要小上一岁。
头顶的电灯明亮刺眼,披着满身亮晃晃的光,许芳会却觉得朦胧昏暗,好似有什么东西进了眼睛。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血已经顺眼皮滑出了一道猩红的痕迹,淌进眼里,在眼珠上蒙下了层暗红的雾。
隔着这层血雾,许芳会先瞧见了那双盛满阴鸷的眼,再是一张鬼气森然,却十分俊俏的脸。
但比这张脸更让人心惊的,是他身下那张轮椅。
原来二爷不是病,是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