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屿白眼底的笑意瞬间加深,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漾开,温暖而真实。他缓缓松开了握着我的手腕,那温热的触感消失的瞬间,竟带起一丝微妙的空落感。但他并没有拉开距离,那只原本拂过我泪痕的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绅士风度,轻轻虚扶了一下我的肘弯,示意我跟着他走。
“这边。”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朗,却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轻快。
我像踩在云端,脚步有些虚浮地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高大的书架在眼前缓缓后退,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带。空气中纸张和油墨的香气混合着书店深处咖啡区飘来的、浓郁的烘焙豆香气,交织成一种令人心安的背景。
走到咖啡区,他拉开一张靠窗的藤编椅子:“坐这里?能看到外面。” 语气是询问,动作却带着体贴。
我点点头,依言坐下。冰冷的藤椅触感让我稍微回神。窗外,被雨水冲刷过的街道干净明亮,行人步履轻快,路边的梧桐树叶绿得发亮,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一切都焕然一新,带着劫后重生的蓬勃生机。
周屿白在我对面坐下,没有立刻点单,只是隔着小小的圆桌安静地看着我。阳光落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唇线。那专注的目光,不再带着审视或探究,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温度的关注,看得我刚刚平复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则地加速。
“喝点什么?”他终于开口,打破了这带着暖意的沉默,声音温和,“这里的海盐焦糖拿铁还不错。”
“美式就好。”我下意识地回答,声音还有些紧绷。话一出口,又立刻后悔。便利店里,他每次点的都是冰美式,不加糖。这个下意识的答案,像是不经意间暴露了某些早已根深蒂固的习惯性关注。
果然,周屿白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眼底的笑意更深,带着一丝了然,却没有点破。他抬手招来服务生,利落地点了两杯美式咖啡。
服务生离开后,小小的圆桌旁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但这一次,空气不再凝滞,反而流淌着一种奇异的、亟待破冰的张力。窗外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桌面上,形成一小块明亮的光斑。
他微微向前倾身,手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放在下颌前。这个姿势让他离我更近了一些,那股清冽的气息再次清晰可闻。
“我知道,这很突然。”他开口,声音低沉而诚恳,目光坦然地迎着我,“对你来说,可能更像个惊吓。”
我抿了抿唇,没有否认。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藤椅冰凉的边缘。
“关于林薇,”他主动提起这个名字,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翻篇的旧事,“我和她从小认识,家境相仿,长辈们乐见其成。订婚更像是水到渠成,或者说……是一种惯性。但那不是爱。”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坦荡地看着我,“至少,不是能支撑两个人走完一生的那种爱。我们更像是……被放在同一个精美盒子里的两件物品,看着般配,内里却早已锈蚀。”
他的描述冷静而直接,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冰冷的现实。
“分开是必然的,只是过程拖得太久,牵扯太多,双方都很疲惫。”他端起服务生刚送来的热水杯,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平安夜之前,已经彻底结束了法律和情感上的一切联系。那天在便利店,是她来拿回一些私人物品。仅此而已。”
他放下水杯,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所以,苏晚,请你相信,在那个雨夜,那个你送出蛋糕的雨夜,我的心,是自由的。我的目光,是向着你的。”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句“我的心是自由的”,像一把钥匙,悄然打开了某个一直紧锁的阀门。那些午夜梦回时纠缠的、关于“第三者”的隐痛和自我厌弃,似乎在这一刻,被阳光和这坦荡的话语驱散了大半。
“至于后来……”他微微蹙眉,似乎回忆起那段寻找的时光,“我像个无头苍蝇。除了那个便利店,除了你文字里透露出的、对城南老城区的偏爱,我没有任何线索。我甚至……还去翻过便利店的监控录像。” 他自嘲地笑了笑,带着点无奈,“可惜角度问题,只拍到模糊的侧影和背影。”
他竟然……去翻监控?这个认知让我心头又是一震。那份执着,超出了我的想象。
“直到看到那篇关于《海边的卡夫卡》的评论。”他的眼神亮了起来,带着一种寻获珍宝般的欣喜,“那种独特的孤独感,那种在绝望中寻找救赎的笔调,那种对‘角落’和‘灵魂安放’的执着……太像了。像凌晨四点便利店里的那个‘影子’。我几乎可以肯定。”
他端起服务生送来的咖啡,深褐色的液体在白色的骨瓷杯里轻轻晃动。“顺着那个小号,我看了你所有的文章。”他喝了一口咖啡,动作优雅,目光却依旧灼灼,“看你对《挪威的森林》里直子的叹息,对《百年孤独》里奥雷里亚诺上校孤独的共鸣,还有……对《雪国》里那句‘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的反复咀嚼。”
我的指尖微微蜷缩。他连这个都注意到了?那些在深夜里敲下的、带着个人情绪的文字碎片,都被他一一拾起,拼凑?
“你知道吗?”他放下咖啡杯,杯底与杯碟发出清脆的轻响,“看到你写‘穿过隧道,或许并非只有雪国的寒冷,也可能遇见……一场不期而遇的日出’时,”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坐在电脑前,愣了很久。”
他微微倾身,隔着小小的圆桌,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我脸上:“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那晚的蛋糕会击中我。不是因为它的甜,也不是因为它的廉价。是因为在那个我自以为身处雪国中心、冰封一切的夜晚,有人站在隧道口,固执地相信着……会有日出。”
他的话语像温暖的泉水,缓慢而坚定地流淌进我干涸了太久的心田。那些深夜里独自咀嚼的孤独,那些无人诉说的心事,那些关于“雪国”和“日出”的隐秘期待……原来,都被他看见了。不是作为背景板的“影子”,而是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的存在。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委屈或难堪,而是因为一种被深深理解的、迟来的共鸣。我慌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所以,苏晚,”他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安抚,“别怕。我不是来揭穿你,也不是来戏弄你。我只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我只是,终于找到了那个在隧道口等待日出的人。我不想再错过了。”
窗外,阳光灿烂得耀眼。街道上,车流重新涌动,行人步履匆匆。世界恢复了它惯常的喧嚣节奏。然而在这小小的咖啡桌旁,在这雨后初晴的午后,时间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光滤镜,缓慢而宁静。
我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坐在阳光里的他。白衬衫的领口解开了最上面一颗扣子,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下颌线干净利落。那双曾隔着便利店的冷光让我仰望了无数个凌晨的眼睛,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我的身影,带着毫不掩饰的专注和一种破土而出的、滚烫的生机。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方才握过的温度。
那句“迟了四季”的告白,不再是一句沉重的负担,更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一扇尘封已久的门。门后,是未知的、带着雨后泥土芬芳的旷野。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的哽咽,迎着他等待的目光,终于,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开口:
“周屿白……” 这是我第一次完整地、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不再是心底无声的默念,“那场日出……” 我顿了顿,指尖在温热的咖啡杯壁上轻轻划过,感受着那真实的触感,“……那我们一起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