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出了阿焱的房间,径直朝书房走去。推门而入,看见祁夜正褪去衣袍擦拭伤口,
“主子,您受伤了?”
祁夜表情淡漠:“无碍。已经处理过了。”
虽是这么说,他嘴唇和脸上苍白,显然失血过多。
白果已是见怪不怪,主子这几年独自外出寻找平乐郡主的下落,经常负伤而回,
他接过药瓶,熟练地替祁夜敷药。
待重新穿上新衣袍,祁夜问起皇城司的事务:“那名云红会的人审得怎么样了?”
云红会是最近重新活跃的叛党组织,因左手腕处有一朵云红牡丹花样,遂得名。云红会屡次犯案,打着拥立唐皇的旗号,四处刺杀朝廷官员,闹得人心惶惶。
但对祁夜而言,他追查云红会,只是因为它事涉五年前长公主府旧事。
白果明白其中原委,支支吾吾道,“死了。”
“在谁手里死的?”
白果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手段他是知道的。祁夜临走前让他审讯,不出结果,人绝不会轻易死了。
白果偷瞄了主子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没有变化,看不出喜怒:“被刘指挥使带走了,他拿了皇城使的牌子。”
“哦。”祁夜淡声应道。皇城使插手各指挥使办案的情况并不少见。
祁夜半响没再作声,白果抬眼见他以手扶额,闭目养神,猜测主子定是又连夜赶路没有休息。
虽是不忍打扰,却不敢隐瞒皇城使的吩咐:“主子,皇城使让您回来时去见他。”
“知道了。”
祁夜缓缓睁开眼,面容平静而深邃。
他站起身来,却没有着急出门,对白果道:“刚带回来的人,你多留意着点,他曾是冀州地界牛头山上的响马。”
“是。”白果应道,“只是……”
祁夜回眸看他,“有什么话直说。”
白果壮了壮胆,说出心里疑惑,“只是我不明白,主子时常带些孤儿回来,怎么偏偏特意叮嘱这个响马的事?”
祁夜:“她身上有长公主府的玉佩。”
“什么!”白果面露惊喜之色,“那他岂不是知道平乐郡主的下落。”
祁夜摇头:“他不知玉佩来历。”
白果:“要不要我把他抓起来审讯。皇城司九十一道刑罚,不怕他不吐出话来。”
“不用。”祁夜瞪了他一眼,“他就暂且留在府上,他的机关术正是战场上需要的。”
吩咐完,祁夜换了新的锦袍将要出门,又驻足道,“你先去查查他的身世,与平乐到底有何瓜葛。”
“属下明白。”白果望着主子离开的背影,对阿焱又多了分好奇,这个能让主子心软的人。
*
祁夜到皇城司时,刘指挥正巧在皇城使屋里。
他见到祁夜,少不了一些冷嘲热讽:“祁指挥果真凡事亲力亲为啊!整日外出办大案,云红会这等小犯人留给我等就好了。”
祁夜冷扫他一眼:“上次的教训看来刘指挥还没受够,黑手伸得够长。”
想起上次,刘指挥的肥脸顿时红紫转青,似是开了染房。
上次,祁夜查到了工部贪墨案,这么大一块肥肉,刘指挥怎可能任由祁夜独吞,他向皇城使进贡了不少东西才换来与祁夜同查案的差事。但祁夜捂着关键证人和案情不告诉自己,无奈自己只能自己打探,却被祁夜抓住把柄,告了自己一状,害得自己被罚了半年俸禄,灰溜溜地被赶出工部案,发配去几千里地兴元府查个小县丞的案子。
被祁夜旧事重提,刘指挥眼冒精光,他平日最看不惯祁夜目中无人、我行我素的模样,
“这可都是司公委派,你有什么不满,尽可向司公禀明。”
祁夜朱唇轻启,吐出冰冷的几个字,“办案时假公济私,收受贿赂也是司公的命令吗?”
刘指挥的脸色顿时煞白,双腿酸软地差点跪于地,“司公明鉴,绝无此事啊!倒是他,无令出京…”
“好了。”皇城使将茶碗重重放回桌子上,尖利而苍老的声音像指甲滑过瓷器。
“都是同僚,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他看着一眼闷不作声的祁夜,指着刘指挥道,“你先退下吧!”
刘指挥气不过,他心里明白,皇城使偏袒祁夜。祁夜是皇上钦指进皇城司的,皇城使对他另眼相待也不为过。
但最令刘指挥妒忌的,是祁夜的身世。他父亲是柱国,虽无实职,在朝中却极具威望。他哥哥还是最年轻的吏部尚书,朝中大小官员升迁都要从他手里过,也是个不能得罪的。
又吃了哑巴亏退了出去,刘指挥差点被气出内伤,“咱们来日方长,我定然找到你的弱点,治你于死地。”说罢,不忿地拂袖而去。
皇城使沉着脸看着祁夜,“舍得回来了?”
虽语气不善,却也缓和不少。皇城使是个五十几岁的老宦官,曾受过祁夜父亲一饭之恩,所以对他还算照顾。
祁夜这才恭敬地行礼,拿出一份案卷呈上,“司公,这是楚州安抚使近几年言行无状的证据。”
皇城使连看都没看一眼。慢条斯理地将茶壶的水“哗啦啦”倒进茶盏里,复又重重地把茶壶放在桌子上,
“反贼的案子你扔给下属办,自己跑去楚州查这些微末的案子。我看你越来越不知道孰轻孰重了。”
祁夜当然知道轻和重,案子是轻,平乐的线索是重。但表面仍是毕恭毕敬:“司公教训得是。”
皇城使看着祁夜又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叹了口气:“人我帮你处理了。他只是个新加入云红会的杀手,什么都不知道,就没必要留着了。”
这个人是祁夜费了好大力气才钓到的鱼,皇城使说处理就处理了,到底触了谁的底?
心里一番思量,面容却没有片刻变化,只道,“听凭司公处置。”
皇城使叹了口气,知道祁夜的拗劲,不再纠缠,扔给他另一个册子:“云红会的事以后再说。你先办这个案子。”
祁夜拿起来翻看,是有人告发盐铁使中饱私囊的折子。
但据他了解,盐铁使虽平素手脚有些不干净,但这么多年相安无事,只是前些时日传言大皇子想暗中拉拢他,却被他严辞拒绝,如今被突然告发,想必多是党派之争所致。
皇城使将这个案子交给自己,定是想让自己卖大皇子一个人情。自从太子被废后,大皇子可是最有可能的人选。
可祁夜最不想牵扯这些污臜事里,当即推辞,“司公,我手上还有四五个要案,人手不够,无暇顾及这个。”
皇城使睨了他一眼,怒气复又燃上来,“我知道你瞧不上皇城司这块地方,一心只想着到边境军营里当将军。”
他啐了口茶叶末,“就算是个大将军,亦或是官居一品,又当如何!比得上咱们威风,比得上咱们在官家面前长脸!”
“这是官家钦点的案子,你办,办好了我亲自给你在官家面前请功。去吧!”
皇城使拿官家压着祁夜,祁夜闷闷不作声,转身离开。
*
府里,
阿焱因连夜赶路,没来得及休息,困倦得睡了一下午。临近晚饭的时辰,她才拉开了屋门。
她此时已经换上了府里弟子们的衣袍,素淡的衣料愈加衬得阿焱清丽雅致,一条红色束发飘带增加了抹鲜明的亮色,英姿肃然。
按照白果指的方向,她轻盈地朝食堂而去,就算白果不说,循着味儿,阿焱也能找到食堂。
食堂里空无一人,只有摆着的四盆菜,两荤两素,她毫不客气地盛了四碗卤鸡腿,随便找了个空位吃起来。
鸡腿肥而不腻,软烂入味,鲜咸可口,正是自己喜欢吃的口味,心道,就冲这鸡腿,这个免费客栈挺不错。
趁着没人,阿焱又护下两碗鸡腿。
“这么多能吃得下嘛!”
就在阿焱吃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一个舒朗的声音闯入阿焱的视线,白果正端着食盘走过来坐在了阿焱对面。
“能不能吃完试试就知道了。吃不完我带回去当夜宵。我就算是替被搜刮的百姓吃回来了。”阿焱塞了个大鸡腿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
“你说什么?”白果怀疑自己听错了追问。
“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样子。”阿焱语速很快,跟吃鸡腿的速度一样快,小山似的鸡腿被吃了一半,“真好吃,这是哪里的厨子?卤肉真好吃。”
说到这,白果隐隐地自豪,“这可是主子让厨子特意学的,做各种肉都是一绝。”
“你主子那么爱吃肉吗?”
“那倒不是。”白果垂目回道,主子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因为平乐郡主喜欢吃肉,替她备着呢!
“那就是……他的小娘子喜欢吃喽!”
白果惊异于阿焱轻而易举猜出了大概,阿焱心领神会地摆摆手,“不用惊讶,男人嘛!不就这点事。要么是意中人,要么是将要娶的小娘子喜欢,但肯定不是夫人,因为娶回家的永远比不上外面的。”
说完,阿焱又去拿了三碗回来。
白果嘴角勾笑,“虽然大家来到这里之前都是流荡许久的孤儿,但像你这样能吃还护食的还是头一个。牛头寨那么缺吃食吗?”
“还好,没你们狗官府每日啃鸡腿。”阿焱叼着鸡腿,眼角含着霞光,看似感叹,实则暗讽,“听你这么说,你们不会都是他捡回来的孤儿吧!我只听说有人喜欢金玉,有人喜欢美人,祁夜这是什么癖好,喜欢收集孤儿?”
白果的笑收了几分,本想探探口风,没想到她戒备心如此强,将他的刺探轻而易举地避开,回击回来。
“不该问的不要瞎打听。而且,在府里岂能直呼主子名讳,要叫主子。”白果沉着脸道。
阿焱白了他一眼,“那是你的主子,可不是我的,非要把我带回来,还要我感激不成。”
白果发现自己说不过阿焱,打算岔开话题,先示好:“你刚到府上,我先给你介绍一下吧!这些年,府里总共来过一百八十五人,你是第一百八十六个。许多都去了战场,如今算上你,府上还有五十一人……”
这些话,每来一个人,白果都会交待一番,也是入府的弟子最关心的,只是,阿焱是个例外。
“府里什么时辰吃饭?”她只关心这个。
“辰时一刻、午时一刻、酉时二刻。现在弟子们差不多训练完了。”
他的话音刚落,食堂突然间“呼啦啦”涌进许多人。那些人如饿狼扑食般,你追我赶,一拥而入,全部挤在了饭菜周围。
一时间,叫嚷声,骂人声,踩踏声,碗碟碰撞声一齐袭来。
阿焱悠哉地嚼着嘴里的鸡嘴,咋舌道:“我们寨子吃饭也没乱成这。真是怀疑你们都训练的是什么!活脱脱一群抢食的饿狗,哈哈哈。”
声音不大,却因为太过于刺耳让在场每个人收进耳里。他们停下嬉闹抢食,四十几双眼刀齐刷刷朝阿焱射来。
当事人却面不红心不跳,举着鸡腿,朝“狗官走狗们”打招呼:“初次见面(走狗们),我叫阿焱(想吃鸡腿自己抢)。”
众人磨刀霍霍,叫嚷着:“谁是恶狗!”“有种现在就到训练场上好好较量一番。”……
被一个响马鄙视,白果脸上挂不住,又被这一群小崽子闹腾,气得要命,他回过身来准备呵斥几句,谁知被另一个声音抢了先。
“排队。”声音洪亮如钟,沉越脆耳。
众人停下骚动,齐刷刷朝门口看去:祁夜正一脸严肃地站在那里。
阿焱咬着鸡腿的嘴角勾起个大大的弧度:这下好像有好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