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几日,直至中秋那夜,祁夜再没见过阿焱,连白果在他面前都没提起过,只是祁夜从白果脸上能看出许多兴奋来。
他猜测,中秋夜,阿焱定是准备了不少惊喜。
心里也隐隐得有些期待。
中秋休沐半日,祁昊下午晃晃悠悠来到府上,他又得了柱国夫人的命令,照例来请祁夜回府过节。
他也知道这个弟弟不会回府,但样子要做,顺道过来晃悠两下他也不觉得麻烦。
一进门,就觉得今日府上的气氛与往日尤其不同,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
弟子们仍在训练场训练,阿焱不在其列他不惊讶,但白果也不在一旁督促。
祁昊正想抓个人问问。
瞥见墙角处,阿焱的那个小跟班急匆匆地朝东小院走,祁昊好奇地跟过去一探究竟。
潜入院子,这里与外头俨然两个天地。
扑面而来的,是阵阵饭菜香气,透过饭菜的香味,祁昊还闻到了更加浓郁的肉香。
祁昊记得这里本是一处废弃的院子,现在却充满了浓烈烟火气息。
空地处,六个大圆桌围在一起,分列成了一朵朵娇艳的花,桌子上碗筷、凉菜、瓜果已经摆放好。
应景的菊花、桂花、金茶花摆得满院子都是,一丛丛、一簇簇,争相斗艳。
屋檐廊下,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点缀着喜庆的氛围。
不远处,红彤彤的火焰攒动,铁架子上正烤着一只肥羊,油脂被炙烤得滋滋往下滴,祁昊闻到的香味便是这烤全羊将熟的味道。
烤肉旁,祁昊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攒动,他嘴角勾起温和的笑容,朝阿焱走去。
“不知今晚,我能否蹭只羊腿肉吃。”
正朝烤全羊身上抹酱汁的手一颤,阿焱怒瞪着旁边突然出现的人,
“你们走路怎么都不带声?吓死我了。”
“哈哈哈哈。”被阿焱嗔怒,祁昊不气反喜,看着阿焱嘟嘴嫌弃的表情,竟觉得有些可爱,
“还有谁走路不带声了?”
“祁夜啊!”阿焱没好气地回他,又专心致志刷酱汁了。
祁昊摇着扇子,扇走灼灼热气,“你倒是胆子大,竟然直呼你们主子的名讳。”
听到这话,阿焱不乐意了,“他可不是我的主子。他本就是强行把我掳回府,我只是暂时没找到我的爹娘,既不是孤儿,又不用他收留。”
祁昊没做声,想起凤尾墨玉,眼神不经意间掠过阿焱的眉眼、脖颈,在那未凸起的喉结处停留一瞬,沉静温和的眼神泛起一丝惊讶,复又轻而不查地抹平。
“如若你是个女子,就不必留在这个府上了。”祁昊笑得意味不明,静静地看着阿焱,“可以跟我去柱国府。”
阿焱翻了个白眼,这兄弟俩真是奇怪,不管什么人,不管对方愿不愿意,总想往家里领!
“不去。”阿焱说话从不拖泥带水,“我要找我爹娘,找到了哪里都不用去了。”
“如果找不到,柱国府大门永远朝你敞开,记得来找我。”
祁昊没有再坚持,也没多逗留,转身出了小院,去书房找祁夜。
书房里,祁夜坐得一板一眼,安静地在看书,祁昊进门,他头也没抬。
等到走进了,祁昊看清手里拿的书:“这本《抱朴子》,我记得你十岁那年早就看过,当时还说:得失自在人心,看此书多余。”
祁夜放下书,眼睑垂着,看不出喜怒,“是非自明,得失自知。自古皆是。”
他终于抬起眼,看着总是挂着一副笑容的哥哥,对他的来意了然于胸,“你知道我不会回去,你不用每年都跑一趟。”
“我如果不来,怎么能发现今日你府里的热闹呢!”祁昊笑得意味深长,“今日我也不回去了,我便留在你府上过中秋如何?”
祁夜静默地看了祁昊一眼,无心管他的去留,只道,“随意。”
说罢,拿起书又读了起来。
祁昊只在一旁安静地坐着,两人未再说一言。
只是,祁昊发觉自己的弟弟罕有得心不在焉,一页书能看上一盏茶的功夫,眼神时不时地会朝外游离。
他在官场行走多年,最会察言观色,对弟弟的这些举动,心里有了些许判断。
只是,他惯常看破不说破。
因此,只喝茶,没有言语半分。
约么过了一个时辰,白果进屋来打破了这份沉寂,
“主子,中秋宴准备妥了,请您移步。”
还未等祁夜应声,祁昊早已按耐不住站了起来,“终于好了,我都要等不及了。”
言罢,不顾祁夜,自己率先朝西小院走去。祁夜和白果紧随其后。
隔着极远,祁夜他们就听到小院里打打闹闹的声音,习武之人嗓门大,更何况是这么喜庆的节日。
“刚才我训练的时候第一次这么卖力,一想到能这么热闹的过节,我就高兴。”
“你拉倒吧!你还不是让烤全羊馋的,你的哈喇子都喷我脸上啦。”
“我那是……”
“你俩别吵吵了,让焱老大说两句。”
“对对对,让焱老大发话。焱老大,焱老大……”
门外,祁夜的脚步一顿,祁昊用扇骨悄悄他的肩脊,调侃道:“看来,你老大的位置要被抢了,只是不知道这主子的位置还能不能保得住。”
祁夜没有做声,推门而入。
一眼望去,隔着重重人群,祁夜再次一眼望见了阿焱,阿焱听到响动望向院门口,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皆微微一愣,整个院子的气氛也随之一窒。
看见祁夜他们进院门,刚才欢腾的氛围瞬间冷却下来,宛如熊熊燃烧的烈火被猛地泼了盆凉水。
透过这份清凉,祁夜自始至终目光都凝在阿焱身上,眼底有些轻不可查的变化。
两个呼吸后,阿焱就被祁夜看得不自在:难道他听见有人叫我老大生气了?不会在这喜庆的日子里给大家添堵吧!
想罢,她挪开视线,身体下意识朝身旁的齐武背后靠了靠。
此时,众弟子朝祁夜祁昊两兄弟行礼,阿焱隐匿其中,头埋得极低,觉得自己并不出众。
她的这些小动作尽收祁夜眼底,他蹙了蹙眉。
还是祁昊打破了这份沉闷,“快起来吧!别这么拘束了,今日这里没有主子,没有尚书,只有兄弟和家人,大家放开吃放开喝,放开玩。”
大家仍杵在原地,齐刷刷看着祁夜冷峻的脸,没敢放肆。
“只此一日,下不为例。”
又是下不为例。
大家得了祁夜的首肯,浑身的紧绷才放松下来,要好人互相你拉我我拽你,围到桌子旁坐好。
阿焱拉着齐武,找了一处边角位置坐下,身后便是一丛丛山茶花,与祁夜隔着两个桌子和两排人的距离。
即使如此,祁夜还是能捕捉到她的侧颜。
大家刚坐定,每个桌子上陆陆续续摆上来一盘葡萄。
阿焱哪里经得住葡萄的诱惑,捏起一个扔进嘴里,入口甘甜,皮薄一口就破,丰盈的汁水弥漫在整个嘴里,这是新摘的葡萄。
“这么多葡萄你们主子真是破费了。”
齐武凑过来,声音极小:“这可能不是主子买的。我之前好像看见主子自己种葡萄了。”
“自己种?可是葡萄还没熟啊!”阿焱纳闷。
“不是府门口那些……”齐武的话没说完,就被祁夜的声音盖住,他举杯致辞,只寥寥数语,宣布着今晚酒席开始。
酒宴气氛顿时变得热烈浓郁。
酒香、花香、肉香、菜香……混杂在一起,将这座冷清高端的府邸拽到了尘世间,浸染了浓浓的烟火气息。
不仅府里的弟子,连铁匠木工铺子里的匠人和学徒,以及食堂里的厨子,都被邀请来一起过节。
他们也是祁夜领回来的孤儿,只是不愿上战场,也没有成家的,便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了呆在这些地方,也算学些之后营生的本事。
天色黑蒙蒙,廊下的花灯依次点亮,灯光摇曳,酒过三巡,大多数人都喝得醉醺醺,阿焱也被灌了不少酒,只是她酒量还行,倒是没醉。
酒席间,还有一人喝得矜持,那便是祁夜。
他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眼神落在杯中那一汪清凛之中,杯中酒摇晃,映在眼中,竟激不起一丝的涟漪。
弟子们敬他酒,他总是抿一小口,在一旁的祁昊看不下去,“你这样太失礼了。”
手一抬,祁夜酒杯中的酒一股脑灌进嘴里。如此,祁夜前前后后也喝了不少酒。
酒微醺,祁昊瞥见角落里豪爽的身影,喊道:“阿焱,羊肉烤好了吗?我可是垂涎已久,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分一块羊腿。”
只想在一旁放纵的阿焱,被突然间点到了名字,夹菜的手在半空中一滞。
她蓦然转头,瞪了祁昊一眼,那语气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粗使伙计,余光撞见一旁安静地看着自己的祁夜,那眼神说不出的奇怪。
盯得人背后发凉。
她生硬硬挤出笑颜,“羊肉这就上桌,让尚书大人久等了。”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烤全羊那,耍着最擅长的弯刀,三下五除二,一片片薄度相当的羊肉飘到旁边几个盘里,羊肉上桌。
祁夜夹了一块,肥瘦相间,汁水丰盈欲滴,看起来就极有食欲。放入嘴里咀嚼,外酥里嫩,不干不柴,料子撒得均匀,实乃上品。
她特意撕下完整的一只羊腿,拿到祁昊面前,“哐镗”撂在祁昊面前,眼里闪过促狭:
“请吧!尚书大人。”
祁昊看着眼前肉质厚实,硕大魁梧的一根羊腿,再看看旁边片得精致的羊肉,扇子摇摇,无奈地哈哈大笑。
他“唰”得合了骨扇,点着阿焱道:“你呀!这性格挺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睚眦必报。”
这话看似说给阿焱听的,却正正点在了祁夜心上。
他说的故人是平乐。
祁夜冷冷地看了眼祁昊,缓缓地将酒杯递到嘴边,一饮而尽,唇锋冷峻:
“羊腿也堵不上你的嘴。”
话说得刻薄,心里却莫名揪了一下:他和平乐再像,终究也不是一人。
又一杯烈酒入肚,他索性扶上一个酒坛。
烤全羊晃晃悠悠挂在铁架子上,如今只剩下一架空骨头,酒坛里的酒被喝得都见了底。
夜寂静安逸,衬得小院愈加热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