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前年冬天就死了。有什么问题吗?你们府上那么多手艺好的木匠,还在乎他一个牛头山上的木匠。再说,他可是被狗官迫害,家破人亡才上的牛头寨,绝对不会和狗官为伍的。”
阿焱说话又急又快,像叮叮咚咚的泉水般敲打着雨后芭蕉,祁夜扶了扶额,自从平乐失踪后,他极少碰见这么说话的人,一时间生出不适感,
但他很快舒缓了心静,呼吸之间,眸子里又是一眼望不尽底的深潭,“我只是可惜老木匠的手艺。”
“什么手艺?”阿焱转眼一想,“老头画图稿的手艺确实不错。”
阿焱说这话时,祁夜巧不巧地拿起了阿焱刚刚拿过来的图稿,展开一看,瞬时愕然。
图稿上被画得密密麻麻,线条之杂乱,字迹之潦草,还有好几处无法辨认的勾画,乱七八糟的涂改随处可见,祁夜五岁时的画作都比这个要好。
“你画得这是什么!”祁夜喝道,把图稿又重新扔回到桌子上,刚才那般呼吸间的平复荡然无存。
阿焱闻言凑过头,一板一眼地指着图稿,对祁夜解释道:“这是一把弯刀,这是刀把,这是刀身,这些,是它的配件,这里非常重要,有一个环扣。你说要送给我一把兵器,我连夜画出来的。”
稀薄的空气随着阿焱的气息搅动,祁夜无端生出一丝燥意。
他笑得冷中见苦:“这么杂乱,让铁匠如何做!”
“那有什么办法,老木匠死了后我也找不到人画图了。”阿焱反倒一副无奈又委屈的表情。
祁夜压了压心中的火道:“兵器是铁匠的活计,并非木匠。”
阿焱无所谓的摆摆手:“有个会画稿的就不错了,还分铁匠木匠,你瞎讲究什么!”
祁夜不觉地语噎。
阿焱见祁夜不说话,以为他要反悔,“就知道狗官的话靠不住,不做就不做,做不出来说什么大话。”
说着,阿焱准备拿过图稿走,祁夜将其按住:“你想要什么兵器,我帮你画图稿。”
他选择最后相信阿焱一次,毕竟,他一直暗暗自诩看人的本事,不然,他的府上送去边境军队的人里面,也不会都挣得了不小的军功。
“你会画嘛!这可是技术活,不像你这些山呀水呀画着玩。”阿焱无情地质疑道。
祁夜不置可否,已经展开了画纸:“开始吧!”
不等祁夜说“研磨”,阿焱已经熟练地拿起方墨,她以前求老木匠画图稿的时候,经常替他研磨。
研起墨来,阿焱的脑筋转得更快了,她的话也变得又急又密,比刚才多了几分噔噔的马蹄疾行之声:
“我要的是一把弯刀,长度……这么长就行。”
阿焱用手笔画道,祁夜配合地抬眼看了一眼:“两尺。”
“我不知道这是多少,先做这么长试试。”
祁夜停笔,皱眉:“试试?”
“对呀!”阿焱道,“不试试怎么知道用着顺不顺手。我和老木匠做机关人的时候前前后后试了五六次呢!”
祁夜突然意识到什么:“你和老木匠也是如此画图稿的?”
“不然呢?”阿焱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总喜欢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她不等祁夜回答,接着道:“这里,刀把处有个刀环,比食指粗一些。”
“做何用?”祁夜边画边问道,画上后又觉得不妥,将刀环划掉,“刀环会阻碍转刀的巧劲,不可取。”
阿焱思路一再被打断,像是一个喷嚏刚起了个范,硬生生被憋回去一样。又看见自己引以为傲的刀环被无情划掉,气得小脸皱成了包子:“你这个人,只管画稿便罢,哪里生出那么多想法,我的弯刀是一定要有这个刀环的。”
“你重新帮我画一稿。”阿焱抽掉那张旧图稿,湿漉漉的眼睛看着祁夜,似央求似撒娇地望着祁夜。
祁夜没再做声,喉头顿觉发紧,强行收回了停住阿焱眉眼间的视线,低头看着那张泛着黄的图纸,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只管自己下命令,确实极少听别人的想法了。
“快画呀!”阿焱看见祁夜愣在那里,用手戳戳他的手背催促着。
手背顿感一阵温热,祁夜下笔神速,一气呵成,扔了笔,倒突然间松了口气一般。
阿焱本来还想再画些什么,但是她不喜欢这么多嘴多舌的画稿人,所以,匆匆道:“就这些吧!”
祁夜再瞥了眼阿焱之前带过来的那张密密麻麻的图稿,确认道:“你要的武器就如此?”
阿焱将图稿小心翼翼折了,敷衍道:“先这样吧!辛苦你了。”
说罢,拿着图稿疾风一般又飞走了。
*
短短两日,阿焱就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弯刀,只是试了试觉得和自己预想的尺寸、重量不一样。她这次没有去找祁夜,而是找来齐武。
阿焱抢过齐武正在磨的方墨,再次熟练地磨起来,“我来磨,你画。”
往日,齐文和其他人让他写字都只会呼来喝去,第一次有人主动为他磨墨,齐武感动得两眼汪汪汪。
阿焱哪里注意到他那些小心思,解下弯刀放在桌子上,指着弯刀,按着自己的思路说起来,“这个刀身长了一点,到这正合适,样式不要变,你画过图稿吗?我把你主子的拿给你看看,你照着样式画。”
齐武画图稿虽然比祁夜粗糙许多,画得也慢,好在他不多言,也算将就。
他们整整画了一天,齐武没有去训练,阿焱也没有按时去吃饭。
有人向白果打了小报告,白果告诉了祁夜。自从他发现主子对阿焱十分上心后,关于阿焱的事情,他都会事无巨细告诉主子。
当祁夜拎着饭盒走到齐武寝舍门口时,正好看见阿焱捧着图稿,笑得如夏雨过后,开得正艳的水滴牡丹。
祁夜有一刻的晃神,那个人的笑像极了平乐,在最苦闷无助的时候那就是一道暖阳,在躁动愤怒的时候,又成了一股清泉。
然则,眼前之人不是平乐!
祁夜握着食盒的手紧了又紧,悄悄地消失在原地。
屋内的俩人对屋外的事情毫无察觉,阿焱高兴完后突然意识到:“呀!饭点过了,咋俩午饭就没来得及吃,如今连晚饭都要错过了。”
齐武安慰道:“没事。我知道怎样能拿到馒头,我之前错过饭点的时候经常去拿馒头吃,嘿嘿。”
阿焱撅着嘴道:“干巴巴的馒头难吃得要命。你会做菜吗?”
齐武为难道:“会做一点,可是,咱们本就是偷溜进食堂的,生火做饭会被发现的。”
阿焱不屑道:“这里难不成还有晚上不能生火做饭的规矩?”
齐武想了想:“好像没有。”
“那不就得了。”阿焱拉着他往外走,“忙了一天,怎么能亏待了自己。”
然则,当他们走出房门时,脚下不小心踢到了一个盒子。
阿焱低头一看,“这里怎么有个食盒。”
她蹲下来,打开看到是今晚的烧鸡和两样青菜,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块鸡肉塞进嘴里,含含糊糊道:“还是热乎的。”
齐武也跟着蹲下来,“阿焱,这不知道是谁落在这里的,咱们快点送去食堂吧!”
怎么能够呢!阿焱拿起一块塞进齐武嘴里,又拿起一块塞进自己嘴里道,“我捡到就是我的,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吃饭。”阿焱硬拉着齐武进了屋,痛痛快快地将一食盒饭菜一扫而光。
吃过饭,她将新画好的图稿送去了铁匠铺子,到训练场上照例跑起圈来。
*
这几日,阿焱除了跑圈,全部时间都蹲在木匠铁匠铺里。
齐武则每日到点去给阿焱送食盒。到了铁匠铺,他蹑手蹑脚地往里走,像是走进了毒花堆,生怕沾惹上一星半点毒粉。
终于在一个铁匠旁边看见阿焱,她抢过大锤子,道:“我砸砸试试。”
说着,她已经抡起大锤子砸了一下铁,手震得发麻,旁边的李铁匠“哈哈”笑了两声:“你看你,你再看看俺的。”
李铁匠亮出胳膊上的肌肉,“啪啪”拍了两下:“这样才行,你这样瘦胳膊瘦腿的,可打不了铁。”
阿焱不服气:“那我就先用小锤打铁,总会有抡起大锤的那天。”
此时,齐武选了几处干净点的落脚点,终于跑到阿焱旁边,“阿焱,先吃饭吧!”
阿焱放下铁锤擦了把汗,对齐武道:“放那里,呆会吃。”
“哦。”齐武有些伤心,像是失了宠的妃子,乖乖地躲到一边,看着阿焱和一群铁匠热火朝天地在一起。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站在那里也多余得很。
就在此时,一个着深紫锦袍的身影闯入齐武的视线,他站在阿焱身后,一手包裹住阿焱高擎铁锤的手,一手扶在她的腰侧,
“打铁最讲究力道。”祁夜的声音沉稳如晨钟,此起彼伏的打铁声也压不住分毫,“小腿、腰、手臂要同时发力,就像这样。”
一朵红艳的铁花在面前绽放,阿焱感受到了全新的力量。
不用转身,气息包裹的那一刻,阿焱就知道是祁夜,她身体没有半分抗拒,任由祁夜带着,一锤散火花。
掌握住要领后,阿焱才微转过身,扬起笑脸,道了声“多谢”。
他好为人师,她何乐不为。
祁夜看着阿焱的笑颜,离得自己极近,她发间的汗珠,粘着一缕青丝贴在飘红的腮上,竟多出几分女子性感的美来。
好在此时,一声洪亮得震屋顶的声音响起,“开饭了。”
铁匠们放下手里的家伙什儿,朝院子里不知被谁劈开又粘合好的石桌旁吃饭。
阿焱也跟着铁匠们走过去,找了个石凳坐下,从桌子上随手抓起一块排骨肉,塞进嘴里:“肉就应该大口吃才过瘾。”
俨然成了铁匠铺的一员。
齐武这时跑过来,把食盒放到阿焱面前,体贴把饭菜一样样拿出来摆好,却被阿焱端起来放到了石桌中间,“一起吃。”
一双银箸随即伸了过来,阿焱顺眼望去,祁夜竟坐在她的斜对面,手捧大粗碗大口嚼着饭菜,毫无违和感。
“你怎么在这吃饭?”心中疑惑脱口而出。
祁夜眼皮未掀,又扒拉了两筷子饭菜,放下碗筷起身进了铁匠铺。
身边的李铁匠答道,“主子在这打铁的时候经常和我们一起吃。”
说着,他咬了口排骨肉,砸吧砸吧地嚼着,嘴角和手上沾满了油星,比自己的吃相还狼狈,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阿焱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祁夜会跟他们一起吃饭的鬼话。
“说起来,主子打铁可是一把好手,我们这身打铁的手艺都是主子教的,你想学打铁,请教主子比跟我们学强多了。”
这话比一起吃饭还难以让人置信,她穿过人群,看着铁匠铺里健硕的背景和稳炼的挥锤动作,手上还残存着刚才祁夜握过的清冷,
她难以置信地打了个寒颤,继续埋头吃完饭来。
*
泡在铁匠铺里一个月后。
“成了。”铁匠拿着做好的崭新弯刀交给阿焱。
阿焱擦了擦满头大汗,接过弯刀。这把弯刀刀刃朝内锋利锃亮,刀柄略扁十分有重量,尺寸被改得刚刚好,阿焱握在手里耍了两下,食指扣住刀柄上的环扣,呼啦啦转了几圈,
这个刀环在祁夜的建议下,往旁边侧了几分,看着别扭,用起来甚是得心应手。
她反反复复看着这把心爱的弯刀,心中喜不自抑:“铁匠大哥,你这手艺要说第二,天下没人敢说第一。”
铁匠被恭维,“哈哈”大笑两声,他十分喜欢这个嘴甜大方又肯学的小子。
他催促道:“试试,合不合手。”
阿焱没有立马挥动弯刀,第一次耐着性子,眼睫眯着:“要试,不如直接找个人试。”
她把玩着手里的刀朝训练场走去。
此时训练场上,一帮弟子训练长矛刺杀。
阿焱就这么晃晃悠悠走了过来,用弯刀指着训练台上的齐文道:“敢不敢比试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