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房丫头 第60章 回归

衍州地动在大朔境内掀起了轩然大波。永昭帝大病初愈，闻此消息又吓得昏迷过去。东都上下熙熙攘攘，人心惶惶。此难突如其来，死伤数人。城墙倒塌，星辰褪色，从深夜一直黑到白昼，唯有天光大放时方才有点亮色。整座城在短暂的寂静后陷入无边的喧哗，哭喊声不绝于耳，不少人尚在睡梦中没有反应过来，压在一片砖瓦下无声无息，也不知听不听得见外面的哭声。

出此大难，朝廷自然不能再坐视不管。永昭帝昏迷，太子临危受命，派人速往衍州赈灾。但碍于朝中已少人，赈灾粮也不得不从别州去取，一时数辆车驾，一同驰往衍州。

后有史册记载，衍州大地动大抵是包括大朔在内的三百年间、于中原发生的最大地动之一。死伤无数，尸堆成山，有蚊蝇盘绕在破碎村庄之上，放眼而望城中，更是一派萧索廖然。人人衣衫褴褛，惶恐不安，此时富贵人家与穷苦百姓一同遭遇着死难的威胁，街头看着一个蓬头垢面身着薄衫的陌生小姑娘哭泣不止，尽管手中攥一根金簪，可她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也无人会再在意。

且地动范围极广，南北东西将近五州都受到了波及。其中，自然也有同朝花岗一同往回赶的、带着段知燕的路云中。

甫有地动来时，他的心里还算平静。队伍夜间驻扎，也大部分在野外，不似在城中那般危险。深夜间感受到大地有所震动，似乎是车驰马鸣之声，抬眼望一望，发觉不对，钻出帐子外便算是平安。段知燕既然已经被他带了出来，也自然没有再千里迢迢送回去的道理，被他护在身旁数日，也渐渐地叫梁鸿谨接受了。段知燕去时便有自己的小帐子，回来的路途中也自然不会给她丢弃。是以路云中发觉不对，第一时间就去帐子里面拽她。小姑娘哪经受过这样的刺激？当即愣在原地，还是路云中拖着她的手臂把她拖出帐子。耳畔是烈马长鸣，四条蹄子打着地面，作势要跑，但却因被拴在一旁，只得四条蹄子一软，跪倒在地上。

地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几息便惊醒了所有人，但话还没说出口，便已停止了。军中诸位也大部分没经历过地动，但见这地面起伏不定似山呼海啸，一个个都瞠目结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唯有梁鸿谨年长些，曾在十年前遇到过一次，见此脸色有些不对，好半天才说，是地动。

诸人虽然没遇到过地动，但一听，便也一下知晓。当即面面相觑，缄口不言。只有一个沉默半晌，喃喃地说，若遇地龙翻身，便是阴阳失衡，将有上天降罚、天下大乱……梁鸿谨喝道，不要乱说！当今天子乃是明君，百姓皆推之敬之，如何便要乱了？你这么说，便是犯上作乱、逆臣贼子。小心给你治个大不敬之罪！

听到这儿，路云中便心里咯噔一声。他强忍着皱眉的**，抬眼去看梁鸿谨，瞧见他面色也有些苍白，明显不如语气中那般斩钉截铁。他自己也似乎意识到此语有些过乎其然，略略放了些语气，说道，你们也都不是无知竖子了，这话又怎么好乱讲？是，如今蛮人作乱，天下到底不安宁，可明君在上，江山固然不太平，却也依旧是大朔的江山。都不是那意欲作乱的，说这话难道不是给别人递话柄？旁人都称是，不敢再乱讲。梁鸿谨说，知道就好，有的话能说，有的话便不能说，相信你们也都清楚。地动虽惊险，但路还要赶。诸位好好歇息歇息，待到天亮咱们便启程。

说话的时候，段知燕一直跟在旁边，听他训斥，便缩在路云中身后不探头。可耳朵却竖着听了全程，回帐后沉默不语。只有要回去时，她才牵牵路云中的衣角，小声问道，路大哥，咱们遇到了这个地动，那楚歌姐姐那边会不会也倒了房子呢？

她只一问，却成了一枚扣子，拴在路云中心上，悬了一路。他本就话少，这样一来，回去的路程中便更不见得他说话。他牵挂着什么，其余人等也大部分都知道，一时也提心吊胆起来。梁鸿谨依稀察觉到有些不对，便更快马加鞭地往朝花岗赶。一路跋山涉水，日月兼程，似一道风似的卷过山野，也见了一路轻微破损、或是断壁残垣。越靠近衍州，路云中的心便跳得愈快。满眼的荒野与破旧山河让他止不住自己的步子，却在窥见那山脚下破碎凌乱的碎石时，不知为何回想起了自己刚从江南颠颠簸簸到了衍州的日子。

他从未想到自己何时还能再有出路，坐在驴车上，放眼望的也是这飘絮江山。看那阳光似水，可却给积石冲刷出一道道破碎痕迹。风无情，雨亦无情，天地向来不动情。它若想要谁的命，轻轻松松便要去了。找天地去寻求答案，何不算得世间最愚蠢？

路云中胡思乱想，不能停歇。回衍州的一路都好像是天梯，摔得他的心七上八下。直至越靠近衍州、越看到更多的残垣废墟时，他彻底没了声响。也不再管梁鸿谨，带着段知燕一骑当先，驰过夜幕一刻不停地奔向衍州城外，窥见那熟悉城头于远方云雾中若隐若现时，天方破晓，晨光熹微。

马跑了一路，嘴巴里呼哧呼哧乱喘气，刚跃过朝花岗，便如一只废弃柴房般噼里啪啦倒了一地。路云中险些被这马甩下来，他握紧缰绳，在马倒地瞬间先行下马，顺势将段知燕护在怀中。段知燕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所幸头被护着没挂彩，却被眼前的一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抖抖嘴唇，爬起来就要往曾经居住的小院子的方向赶，梁鸿谨却已然赶到，从身后一把拉住她，说，云中，你保护好段小姐，咱们先回朝花岗！

段知燕尖叫一声，说，我不去朝花岗，我要去找楚歌姐姐！梁鸿谨对别人发得起火，却不敢惹她，已牵马欲走，却又不得不回马转向她，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段小姐千金贵体，万万不可离开长者身边。我们要到朝花岗看看将士的情况，再差人帮忙救助赈灾。段小姐想必也不想看到曾经朝花岗的大哥叔伯们便这样被遗忘吧？这话说得有点重，听得段知燕一愣一愣的，张张嘴想说什么，身后一个将士却策马赶来，听闻两人这分歧，也不多言，主动说道，路副将，若是你信得过我，便把段小姐交给我。我带着她去楚歌姑娘的住处看看。

他突如其来，无异于雪中送炭，路云中与他虽然不甚相熟，但毕竟共上过战场，也大抵知晓是个什么样的人，明了他信得过。当即点点头，牵着段知燕送到他身边。段知燕一路上黏路云中不敢离开，生怕自己就被送回去，回到衍州也好似终于有了底气，腰板直直地挺起来，眼睛却红了一圈，看向路云中，小声说，路大哥……路云中摸摸她的头，低声道，你且跟着这位兄长去找楚歌姑娘。段知燕说，那你呢？路云中道，我得去找找宜儿。

这下他脸色苍白，终于显示出些许惶然。段知燕的话卡在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跟着那将士匆匆忙忙地走了。路云中看她转身离去，这才匆匆往朝花岗赶。他心跳如鼓，砰砰的简直要跳出胸腔，一路奔波没能叫他在疲惫之中生出放弃念头，可即将便要踏入那残垣之地了，一股意外的恐惧才击中了他，让他在疾步之后突然放慢了脚步，竟不敢再进去。

满眼断墙萧索，枯枝横斜，早不见离去时营地风姿。在营门口支起了几张新的帐子，但却也掩不住内里一片残砖碎瓦，一道深深的沟壑扣于脚下，好似大地的伤痕。一场地动晃走了朝花岗的严密军规，也彻底抹去了郑文柏一手铸造起来的朝花岗营地，地动山摇一息，痕迹便骤然倾塌。

路云中脚步一滞，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这万千思绪与回忆堵得他头脑发麻，痛得眼眶一酸，顷刻间就要掉下泪来。他一咬牙，将这所有的情绪都硬生生吞下去，正欲抬脚往里走，却忽的听闻旁边有人喊他，说大哥，你们怎么突然回来了？

路云中当即转头，正见斜后方一个少年疾步奔来，正是路宜。他身着一件薄衫，没批外袍，头发虽然梳得还算是整洁，但明显有些狼狈。路云中的心倏地往下一坠。他先是后退半步，才又急忙上前，一把抓住路宜的胳膊，把他从上往下看了一遍，问道，你没事吧？受伤了没？

路宜说道，我没事。当天晚上地动，我还在睡觉，但幸好同帐的弟兄把我给叫起来了。他摊开手掌说，你看，就擦破了一点皮。路云中这才松了口气，方觉五脏六腑都好似随着这一叹吐了出来，头脑昏昏沉沉，手指略有些发麻，他明白这是过度紧张所致。这时，那抹不去的疲倦与担忧才似一只秤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心脏都烧得生疼，烫得喉头紧得说不出话来。路宜看他脸色不好，也不多问，要他到临时搭的帐子里面去歇息，路云中却摆摆手，转头要往营外走。

路宜忙道，哥，你去哪儿？你还没说怎么突然就回来了，面圣不是至少要一个月吗？路云中说，事发突然，待几日后我再同你讲。他又顿了顿，才终于说，这几日你有见过楚歌姑娘吗？路宜这才恍然大悟，赶紧追上，说道，哥你放心，楚歌姐姐和思君都没事。你一定放心，楚歌姐姐反应快，带着思君直接出了屋，没受什么伤。只不过现在没住的地方，我前几日也常帮着他们去收拾收拾。哥，你要去看看吗？

路云中急匆匆赶回来，不为别的，正为于此。当即也不多说，与路宜便要走，却在半路遇到同袍，说东南方向有个寡妇院子里的树倒了，将房子压了个结实，可她家孩子被压在屋子里，她自己力气小，搬不出来，到处请人帮助。路云中原本要朝着西边走的脚步便硬生生转了个弯。他这才终于明白路宜为何穿着如此简单，问他说，这几日你便一直在做这个？路宜挠挠头，说，大家都不容易，虽然没有梁将军统筹，但该帮也要帮啊。路云中摸摸他的头，才终于笑一笑，说道，那这样，你去跟楚歌姑娘说一声，便说我回来了。但有事在身，需得过一阵子才能去看她。路宜说道，得令！当即便好似一只小豹子，窜起来便跑了。

那妇人的孩子不大，方五六岁，被房梁困在屋子里，哭了一夜。不过好在还能哭，这哭声叫他娘在外面跟着垂泪，却又生怕他不哭。见人来了，便上前去，说些什么他爹死了自己孤儿寡母本便没个活路、却不曾想碰上这种事之类的话，在路云中帮着人去抬树的时候，还听到她在旁边哭哭啼啼地说，天发了大怒，谁惹出来的事自然要去找谁，可怎么偏偏降在我们老百姓身上！

一个同袍本帮着她救人，闻言手一抖，差点撤出去。幸好有路云中在旁帮忙多托了一下，他连忙加大了些力气，还不忘回头看那妇人，说道，大姐，这话可不好说。好在这边儿人不多，没几个人听着。要是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您和您孩子都保不住命！妇人连忙说，军爷，您行行好，方才那话我瞎说的，可别告诉别人。同袍说，您放心吧，我是不说，可这话以后也别当着别人说！妇人赶紧点点头道，您放心，放心！只要我儿能救出来，此后这话大姐便再也不说了！

这孩子虽然被压得严实，但是命大，没伤着要害，只是被吓得够呛。那哭声经一晚上早已沙哑，磨砂纸似的在路云中耳边擦个不停。几人一同帮忙，方才算是将这孩子从屋子里拖拽出来，扑面而来一阵尘土与血腥气，低头一看，才发现这孩子的腿给砸破了，鲜血汩汩流了一地。但命保住便是万幸，妇人一把把孩子抱过来，娘俩抱头痛哭，说些什么多谢苍天之类。路云中擦擦汗，抬眼见一片艳阳，一时恍惚，正欲转身离开，却忽在转身时看到一个熟悉身影。

楚歌提着个篮子，站在那妇人身边，拍着孩子的后背，不知道在说什么。那妇人抱着孩子，转头又对她千恩万谢，楚歌以手拨拨耳边碎发，冲她抿唇一笑，说着话一转头，却正好与路云中的目光撞个正着。

那一瞬有如星光璀璨，波痕四溢，突然坠落一片云影，将面前的一切都浇得湿透。路云中的脚步滞在原地，再没能迈出去半步，在那愣怔的凝视中，在那树影潋滟下，突然又是一声从身后响起，她惊觉回头，发端的光圈尚未洒落，一个小姑娘便扑了上来，两只小手紧紧箍住她，将脸埋在她的腰间，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