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房丫头 第34章 失散

南城门水泄不通，人满为患。每个人的手都在向前伸着，妄求从那小小的城门中挤出去，在这生死关头，每个不同的人竟然都做出了相同的动作，他们手掌前伸、头颅高仰，张着嘴，睁着眼，在咆哮、痛哭、挣扎。渴望活着的人们为了出城而做出最后的努力。可城门依旧被挤得无法再容进一个人，无数的人被挤压在城门门口，熙攘之下，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楚歌和水儿刚到南城门，便不敢再上前了。面前头颅攒动，甚至只能越过人群看到城头上破旧的旌旗。人群中传来几声尖叫，连声喊着“有人摔倒了，有人摔倒了！”，但却没有任何回音。

水儿紧紧拉住了楚歌的手。她不敢放开，在这样拥挤的人流里，她毫不怀疑只要落后一步，她们两个就会彻底走散。楚歌握着她的手掌，安抚着她的神思。两人在人流外围不断穿梭。楚歌问道，你看到二少爷和小小姐了吗？水儿说，他们可能在人群里。楚歌于是踮起脚，往里头瞧了一眼。当即皱眉道，那糟了，里面非常危险，很有可能会踩死人。水儿面色惨白，问那怎么办？楚歌说，大夫人将小小姐托付给我，我便不能负了她的愿。就算是二少爷要保护小小姐，我也必须看见她才行。

两人没有往人群里挤，而是绕了一圈，到城墙旁一路走。楚歌总感觉段敬云这样的人，倘若看到如此人流，想必便不会这样一意孤行地挤进去了，心里怀着最后的希望，在边缘寻找。水儿抓着她的手掌满是汗，手指颤抖着，但是始终没有放开。陌生人的呼号与凄惨的哭声撞入耳中，震得她浑身发冷。水儿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她问楚歌说，姐姐，咱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楚歌说，不要乱讲，我们可以出去的。水儿说，可城门都挤成这样了，咱们怎么能出去？楚歌张张嘴，要说什么，头颅却一扬，眼神一亮，喊道，我看到了！

水儿忙道，看到什么了？楚歌说，我看到二少爷常去的那个马场的主人。我去问问他有没有看到二少爷。水儿连忙说，我和你一起去。姐姐，你真的千万千万别松手。咱们不能再失散了。

两人拖家带口地过去，看见那马场主，问了两句。楚歌原只是打算一试，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谁想还真问出来了。马场主说他来的路上看到过段敬云，还奇怪为什么他没有出城。就在一家药铺旁，想必现在还没到城门口。

楚歌听了，当即如见明星，连忙声声道谢。她转身就又要往城里跑，水儿却不敢跟着了，说回去之后，想出城不更难了？楚歌说，二少爷怎么可能只放心将小小姐一人送出城去？想必是有别的法子。水儿这才半信半疑地要跟上，谁料这时，又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哎了一声，两人回头一看，却见是个小少年，看上去十三四岁，脸上抹了一把淤泥，身形瘦弱，个子也不高，神情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吊儿郎当，一看就是那种每日在街上无所事事的瞎晃的爹不亲娘不爱的野孩子。

那小少年张嘴便喊道，水儿，你怎么还不走，留在这儿找死么？水儿看到他，也一愣。但随即她说，说我干什么？你不是也没走？那小少年说道，小爷我自有脱身的法子，还轮不着你操心。那眼神却始终在两人之间游移。随后他说，我马上就要出去了，你跟着不？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水儿忙说，走，走。她又转头对楚歌说，你还记得几年前你要去给那什么老伯送药不？当时我在街上找着的那个孩子，就是他。后来我每次上街做什么事，总能碰见他。他便跟我打招呼。久而久之，就熟了。

那小少年说，你给了我钱，后来又常帮我，我自然待你好。你身边这个就算了。水儿斥道，瞎说！你的钱都是这位姐姐给的，我不过是个过手。那小少年一跳，说，你怎么不早说？楚歌忙道，好了，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小公子说有脱身之法，可以带我们去看看吗？小少年说，我不叫小公子，我叫卫小五。你要来，便跟着吧。不过不要告诉别人，人多了，就又出不去了。

卫小五带着她们顺着城墙一直走，直到走到连城门都看不见的地方才停了下来。楚歌定睛一看，方见城脚处有一个小小的穴洞，不过看上去极为狭窄，顶多只够一人出入。她单知道北城门有个这样的洞，但却不知南城门也有，一时一惊。卫小五说，你们原先不知道吧？我最开始也不知道。他们都说这是偷东西的挖的。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就行。你们谁先钻？

楚歌不假思索地说，水儿你先。出了城，可以找个隐蔽的地方等我。水儿说，姐姐，你还要回去？楚歌说，我必须回去。我现在还没见到小小姐。水儿泪眼朦胧，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卫小五一听她的意思，就有点急了，说你要干什么？楚歌说，我还没找到我们家的二少爷和小小姐，我还不能走。卫小五说，死到临头了，你还管你那破烂尊卑？当奴仆当得连命都不要了是吧？水儿说道，不可以乱说。楚歌姐姐这样做，有她自己道理的。又转头对卫小五说，你先出去，我们已经知道这里在哪了，马上就跟上。卫小五强调道，顶多只能再带一人来！水儿说，好好，知道。你快走吧！不要等我们了。

要把水儿自己放到城外，比让她回到城内找人要吓人多了。否则她便也不会明明已经到了南城门却又折返回来在段府门口等楚歌。拉住楚歌的手的时候，她突然有了莫大的勇气。两人一起往城内返去，一路上逆着人流，但大家急于逃命，很少有人发现她们。二人左拐右拐，还没到药铺，突然便在拐角处瞥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水儿当即大叫出来，楚歌连忙看去，恰逢那人被声音吸引，也抬起头来，两边一对视，便激动起身。

楚歌喊道，二少爷！她两步奔去，看到了段敬云，还看到段敬云手里牵着的那个小女孩，才终于松了口气。段敬云和段知燕都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到她们，当即都一愣。段知燕的小脸都哭花了，挣脱了哥哥的手掌，扑到楚歌怀里。楚歌一把拢住她，顺着后脑摸了两把，问段敬云说，二少爷，你们怎么不走？段敬云说，南城门全堵住了，出不去。我想回去找找敬元，但也没找到。水儿说，跟我们走，我们有出去的办法。

段知燕抱着楚歌的腰不松手，被段敬云一把提起来，抱在怀里朝着南城门赶去。楚歌怕引来太多的人，便有意绕了个圈，到那处穴洞时，大家都已气喘吁吁。段敬云看着这通道，眼前才一亮。但他又微微一皱眉，说这洞太小，只怕会卡住。楚歌说，小小姐总能爬出去的，先让小小姐出去。段敬云当机立断道，你也出去。你瘦，爬出去应该没问题，等到了城外再帮衬。

水儿个子比她高，体态也比她丰腴，段敬云更不必说，真让他打头阵，确然十分危险。楚歌便不再有异议，先推着段知燕让她顺着洞往外爬，自己再紧随其后，手掌垫在漆黑尖锐的石头上，磨出来一手血。她咬着牙，没敢停，钻到一半便也觉洞穴狭窄，呼吸有些困难，所幸还不至于卡住。等到钻出城墙时，方觉逃出生天。一轮月亮悬挂在天侧，不远处尚涌动着奔出城去的熙攘人流。楚歌抱着段知燕，哄她在旁边等着，又蹲下身去，想帮着他们两个过来。

却听得里头水儿的声音传过来，说，姐姐，这个洞真的太窄了，我和二少爷过不来！

楚歌脸色当即煞白，腿一软险些就要跪倒在地上，说那怎么办？水儿说，我们到马场那边去看看，你要到那里等着我们吗？楚歌说，我要去，等等我！水儿却说，等一等，姐姐。二少爷说如果到马场那边没见着人，就别等了，让你先走。要你照顾好小小姐。楚歌的鼻尖一酸，眼泪就要奔涌出来。水儿的声音已经带了些许哽咽，但却坚定地说，楚歌姐姐，咱们如今可能要分别了，但一定会再相见。我这辈子没别的亲人，你永远都是我姐姐。你要活着，好好活着。我也会好好活着。

楚歌呼吸急促，泪如泉涌。里面寂寥再无声响，想必是段敬云已经拉着她走了。转过头，她却看到南城门屹立在远方，分明只开了一扇。另一扇城门，竟不知何时已经被关闭了。

楚歌抱起段知燕，要往马场的方向跑。段知燕虽然年纪小，但也不轻了，楚歌一抱她，便感到双臂坠坠得疼。段知燕也知道姐姐抱她困难，虽然两条腿还抖个不停，但却挣扎着下来要自己走。她说，楚歌姐姐，咱们到哪儿去？我二哥呢？水儿姐姐呢？楚歌说，咱们要去找她们。小小姐要跟好奴婢。段知燕说，那我母亲呢？我母亲呢？楚歌却只能咬住牙，泯然无声。

她拖着这样一个小团子，一路跑到马场附近的山岗，抱着她奔上山坡，却未从城头上看到一人。她双腿一软，踉跄着站不稳，靠着树坐了下来。马场一片空旷，四周没有一处垫脚的地方，段敬云和水儿若想从此翻过城墙到马场，恐怕也实在难办。不远处她看到有几队蛮人驻扎在马场边缘，灯火明亮，看得她浑身发抖，头皮发麻。

楚歌抱着段知燕，从夜晚一直等到黎明。一轮红日随着云层翻涌喷薄而出时，她听到城内传来几声尖锐的号角。楚歌不由站起身来，看到西城门的蛮人已整装待发，身披铁甲，骑着战马，严阵以待。远处漫来一阵黑色的潮水般的平线，楚歌明白是北城门和东城门的蛮兵已来包抄攻城，连忙带着段知燕又往山上爬了爬，以防被人看见。蛮人们手抱撞木，一下下撞击着城门，城头着了火，却空空如也，无人把守。

西城门被撞破了，城中兵将死的死，跑的跑，此城被它所护佑着的人们出卖，不得已而投降，再无反抗之力。蛮人一拥而入，城门沉沉关闭，满城的火光与鲜血就此与外界隔开。血色的黎明即将到来，城头颤抖失色，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叹息。曙光照彻城中每一处角落，却顷刻间又被高高举起的鬼头刀劈落。

楚歌等到日出城东，可谁也没等来，什么也没等到。她站在山岗之上，踩着初升日影，凝视着这座城池的陷落，看它如云烟般沉浮。段知燕年纪小，在她怀里睡了几觉，但都很短，有时在梦里就呜呜哭个不停。这回哭累了，肿着眼睛站在楚歌旁边，拉着她的手。

楚歌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城里的杀戮、纵火，不遗余力地嗜血的狂欢，她看不真切，却又好像历历在目。

段知燕突然说道，楚歌姐姐，以后我们是不是就没有家了？楚歌沉默地点头。她拉起段知燕的手，引着她指向城内，说道，因为他们，那些骑着马的人。段知燕又问道，那我哥哥，我母亲，他们死了也是因为他们吗？楚歌说，或许吧。但她的眼睛紧盯着城内，看着那团始终未曾消散的汹涌的大火。在这场大火里，房屋坍塌、信仰溃烂，摔碎了一片落满了尘埃的屋瓦，将一切回忆与罪恶都尽数烧灼干净。

段知燕泪痕纵横，双眼红肿，却安静下来。楚歌蹲下身，慢慢抱住了她。连续的刺激和彻夜的奔逃使她疲惫，但此夜所经历的一切却注定让她无法合眼。只有在拢住面前这个小姑娘时，这温热而柔软的躯体才能驱散秋日的寒凉。

楚歌抱了她一会儿，起了身，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岗上走。段知燕频频回首，屡次往城中看，两人之间却始终落入一阵沉重的、平静的沉寂。楚歌一面走着，一面感到段知燕的小手紧紧地抓着她、深切地依赖她。这力量让她感到自己重新回到人间。这时，她听到段知燕喊她，问她到哪里去。楚歌握紧了她的手，说道，我们到北边去，我们去找大哥。

段知燕懵懂地点点头，抬头看到她，突然说道，姐姐，你又哭了。楚歌没吭声，只有一滴眼泪顺着面颊淌下，滴入领口间便即刻消失不见。红光照亮四野，天光即将大放。楚歌抬起头，感到自己眼前一片朦胧，却在水汽氤氲中看到一条隐藏在杂草与枯枝中的下山的路。此刻，她心想：是的，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只有她，她也只有我。我绝不再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