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晴未料到裴霁曦竟然问到了自己,看着方若渊和严奇胜探究的目光,思量片刻,便道:“严将军所说的操练,无非是想给新兵下马威,让他们知道军令的重要,但是,所有军规之下,更重要的,是军魂。”
方若渊此刻才注意到裴霁曦身旁这个小厮,调侃道:“怪不得觉得今日安静了许多,原来你没带轻风来,换了个小厮。你且说说,这个军魂,是什么?”
“军魂,正是世子方才所言,为何来到这里的原因。不是因为定远军的名号,也不是因为打仗,而是要保家卫国,护一方安宁。”
初雪晴继续解释:“所有组织的根基,是要明确目的,以此为基石,横向上,明确分工,步兵、骑兵、还是弓弩手,时间太短,必须迅速让他们有所侧重;纵向上,明确分层,通过考验,找出优秀的苗子,让他们负责管人。
“如此,他们便可自行管理,这么短的时间,不好再融入老兵,而这些新兵,经过三个月的相处,也能初步融合。”
她说完,连裴霁曦都诧异地看着她,裴霁曦只当初雪晴是一般聪明,未料她如此通透,一点就明,甚至想到的更加全面。
“那小冬学,你说说,怎么先分工呢?”严奇胜问道。
初雪晴答:“先解决能不能的问题,也就是初步的身体素质,究竟适合什么兵种。再解决好不好的问题,经过训练达到这个兵种的基本要求。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长不长的问题,能不能融入所属队伍的氛围之中,长期奋战。”
初雪晴越说越清晰,忍不住拿了纸笔,画起了鱼骨图,向他们分析了下不同兵种的特点,以及这种特点需要什么样的人才。
这些都是她这一年来跟着裴霁曦,在兵书以及裴霁曦的笔记中学到的,又有韦先生的指导,结合她前世的知识经验,加以整合,便呈现了她笔下这幅鱼骨图所示的训练策略。
她言必,在场三人都沉默良久。
半晌,裴霁曦才道:“冬学,把你说的这些,写清楚一些,另外再列明详尽的计划,去吧。”
初雪晴浅笑应是,便折身去了自己帐子。
方若渊忍不住感叹:“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连你的小厮都有当军师的潜质。”
严奇胜也没再反驳,拿起刚才初雪晴画的鱼骨图,笑了起来:“就是这字啊,鬼画符似的,这画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还不如我写得好呢!”
裴霁曦瞥向那张纸,也没忍住微弯唇角。他从严奇胜手中拿过鱼骨图,折好揣向怀中,宠溺笑道:“她才十四岁。”
裴霁曦走出中军大帐,到营地之中,看着正在训练的新兵。
北方的冬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大地,新兵们初步整理队伍,行军的脚步仍有些凌乱,踩在雪地上,印出错综的脚印。
暖阳悄现,雪白大地上映着黄色碎金般的阳光,暖化了战争之下那丝悲凉。
一切,都会越来越暖。
*
裴霁曦对初雪晴提报上来的训练日程略作修改,便让大家照此执行。初雪晴还在木板上详尽列出了每日训练内容,以及时间倒排,就挂在校场正中的演武台旁。
裴霁曦并未让她和新兵一起训练,只是对她道,以后可去明履营训练,那里全是女兵,更加有所侧重。
但却让她观察新兵训练,记录下比较出挑的新兵,并对他们的长处与短处略作分析,并每日向裴霁曦汇报,以备后用。
是日,裴霁曦所请的伤兵到了营中,裴霁曦让他们对着新兵讲一讲之前战场上的经历。
初雪晴刚到校场,就看到这些伤兵。
有的少了两只胳膊,空荡荡的袖子垂在身侧;有的被毁了容,面上都是烧伤的痕迹,可怖的疤痕下黑黝黝的眼睛格外突出;有的则没了腿,在轮椅上被人推着前行……
但是他们并不怯懦,对着新兵讲述自己经历过的战争,甚至毫不避讳地展示着自己的伤口。
对于初雪晴而言,战争只是兵书上的概念,如今看着这些从战场上退下的伤兵,才窥见一斑。
如同这些新兵一般,初雪晴也深受震撼。没有什么比真切的伤痕更有说服力——这就是战争的后果。
她不喜征战,身体素质又不好,之所以说要去舞阳将军营中,也是因为女子在这世道,实在没几个好出路。
如今她才浅浅意识到,这个选择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而距离一个合格的士兵她又差着什么。
当夜,本应向裴霁曦汇报今日情况的她,心神不宁地汇报了几句,便要告退回帐。
裴霁曦见她意兴阑珊,便知今日的伤兵不仅触动到了新兵,也触动到了她。
他叫住了初雪晴,道:“随我出去走走。”
新兵不得随意出营,可有裴霁曦带着,初雪晴在来到潜云坳之后,第一次出营。
冬夜的阴山脚下,阵阵凉风从领口袖口处钻进身体,初雪晴身上的棉袍抵不过深冬的寒意,却忍着没有抱怨。
出了营地,裴霁曦脱下狐裘,披在初雪晴身上。
初雪晴愣怔片刻,忙道:“世子,使不得,这样会冻坏您的。”
“无妨,我不惧冷。”
不知为何,初雪晴从这句话里听到了温度。
裴霁曦带着她顺着一条小路往阴山上爬,在冬雪映衬下,夜晚也带着青色的光。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慢慢向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脚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以及偶尔踩到树枝断裂的声音。
走到半山腰一个开阔的平台,裴霁曦停下了脚步。
从这里往下望,正好能看见营地的通明的火把,火光照亮站岗士兵的铠甲和枪刃,冷冽的微光闪烁着。
偶有巡防的士兵在营地走动,但并不影响营地的寂静。
“带你出来,就是让你跳出来看看军营。这就是军营的生活,枯燥无味,却惊心动魄。”裴霁曦的声音在寒夜中响起,带着少年特有的沙哑。
他望着前方的营地,缓声道:“我自八岁母亲离世后,就在军营中长大。十岁时,北狄来犯,两军交战之时,我逞强偷偷上了战场,被北狄抓了做人质。”
初雪晴惊讶莫名,从未曾在别人口中听说过世子这段经历。
裴霁曦继续道:“即便我是独子,父亲也没有顾虑我的性命,继续厮杀着。若不是严奇胜将军带队从后方包抄,拼死救下了我,我早已葬身在那场战役之中。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战场上只有胜负,不能有惧怕,不能有犹豫,也不能有软肋。”
初雪晴看着他,眼前似乎浮现了一个孤单无助的小男孩,在嘶鸣的马蹄与刀枪的砍杀声中呼救,心中莫名发紧,想要去安抚这个男孩。
怪不得他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他的经历,似乎一下抹杀一个人的少年心性,强逼着蹒跚学步的婴孩学会奔跑,那婴孩也就真的以为自己会跑了,装也要装着把孩童的无知掩去。
他转头看向初雪晴,“今日你见到的伤兵,甚至是幸运的,更多的人,都埋骨在了黄土之下。这般,你还想走这条路吗?”
初雪晴躲开裴霁曦的目光,良久,答道:“我不知道。”
“你可以慢慢选择。”裴霁曦沉声道,“你于我有恩,我只是不想你走这么难的一条路。”
初雪晴口中喃喃道:“可别的还有什么路呢?”
在大宁,非军籍的女子,大多及笄就出嫁了,除了妓子和尼姑,二十必须婚配,否则还要被罚。也就是定远军开了女子军籍的先河,对军籍女子,倒没有强制婚嫁。
留给她的路,着实不多。
“学些手艺,嫁人生子,哪条路,都比这条路要简单。”
“可女子的价值,就必须体现在嫁人生子之上吗?”初雪晴反问。
裴霁曦愣了一瞬,不想嫁人生子的女子他见过,姑姑手下好多女将,怕嫁人生子耽误军功,不嫁人的有,但都是被逼无奈,大多岁数大了,也会退役婚嫁。
可冬雪一个小小丫鬟,直接质疑此事,颇让人读不懂。
府中的丫鬟,安分守己的,大多不求上进,庸碌度日;心思活络的,勾引不了主子,也要找个靠谱的家仆。
但仿佛在冬雪的世界里,嫁人,从来不是一个必要的结果。
初雪晴没听到他的回答,继续道:“这一年,我跟着世子学到了很多东西,若最终归宿是嫁人,这些东西就都浪费了。 ”
裴霁曦回过神来,温声安抚道:“开卷有益,你学到的东西,或多或少都会影响你的抉择与前路。”
初雪晴低声道:“我现在,虽不知自己该走哪条路,但不想走大多数女子都走的路。”
裴霁曦看着眼前十四岁的小丫头,清秀的脸庞上明明还堆着稚嫩,自己竟然和她聊起了嫁人的话题,摇摇头道:“你还小,说这些为时尚早。年纪小,走错了路,也可以回头。”
初雪晴闻言,茫然中闪现一丝清明,缓缓点头,“对,不走,怎么知道会走错呢。”
她转头迎向裴霁曦的目光,声音舒缓却有力:“世子,谢谢。”
她的眸光中带着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坚定与执着,裴霁曦竟一时看呆了进去,这目光太过刺眼,逼得他闪躲了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