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腊梅,初雪晴便侯在裴霁曦的书房门外。
书房内,墨语正在向裴霁曦汇报方才在老夫人院子里发生的事情:“世子,虽说冬雪的过往经历没问题,的确不是那伙刺客的人,也是凑巧才救了您。可她太过聪明,实在可疑。”
裴霁曦打断了她:“无妨,看得出她本性善良,也不过做一个丫鬟。唤她进来吧。”
正在初雪晴思忖说辞,想着要如何在不惹怒世子的情况下,达到老夫人的要求时,墨语从书房中走出,唤她进去服侍世子。
她轻手轻脚地进屋,低头站在世子书桌旁不远处。
裴霁曦正在一本书上做批注,听到她的脚步声,停下手中的笔,抬眼看了看她:“轻风说你聪明,几月便识得了许多字。”
初雪晴低语答道:“承蒙世子关照,允奴婢开蒙识字,奴婢自当勤学苦练,不负世子抬爱。”说罢顿了顿又道,“可奴婢毕竟是世子的贴身丫鬟,一切还是要以照顾世子为先,可否允奴婢日常随侍世子左右?”
裴霁曦轻叹口气:“罢了,祖母说如何便如何。但功课不可废,你日后出府,无论是想去嫁人过日子,还是做事谋生,多读书总是好的。”
初雪晴愣怔片刻,心中暖意上涌,虽说她救过他,可在等级森严的大宁,奴仆救主子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裴霁曦却因这小小恩德,为她思筹甚远。她福身谢过裴霁曦,这个谢,不仅仅是奴仆对主子的礼节,更感恩于她在这冷漠世情中难得看到的一丝清明。
初雪晴拿起墨锭,轻轻在砚台上磨着,裴霁曦不习惯有个丫鬟一直在旁站着,打断了她:“够用了,你去旁边的窄几上看书吧。”说着随手拿了书桌上的一本书递给了她。
初雪晴接过手中的书,看了一眼,竟是兵书,打发的意味也太过明显。她默默退到了旁边的窄几上,坐在窄几旁看这本晦涩的兵书。
偶尔抬头,能看到裴霁曦凝神看书,间或提笔做些批注,午后的阳光轻洒进屋,映在他的面庞上,他脸上透明的绒毛似乎闪着金色的光辉,本是那么冷的一个人,在此刻暖金的日光下竟显得有些温暖。
初雪晴回神看手中的书,这本兵书上也有他写的批注,他的字苍劲有力,笔锋明显。结合他的批注看书,这兵法似也没那么难懂了。
她看得入神,竟没留意时间的流逝,久到阳光慢慢褪色,裴霁曦已起身站到了她的身旁:“看得这样专注,可看懂了?”
初雪晴太过专注,被这声音吓得一颤,手中的书掉到了地上。
裴霁曦见状,俯身去帮她捡书,初雪晴回神也伸手去捡,两人的头就碰到了一起,她甚至听到嘭的一声响,额头的痛感提醒她貌似犯错了。
可裴霁曦也未怒,反而嗤的一声笑,初雪晴见他这样,就忘记了道歉,轻笑出声。
裴霁曦难得展露笑容,看到初雪晴的笑,抿了抿嘴角,指着她额头道:“去找些药涂上,怎的这般柔弱,轻轻一碰就起包了。”
初雪晴摸摸额角,看到裴霁曦同她相撞的地方一点变化都没有,暗道这人莫非是石头做的。
可这石头,笑起来也好看。
*
老夫人专为裴霁曦请了一个夫子,韦浩骞老先生,他是一个武将转的文臣,告老还乡后只是偶尔去一些书院讲学。如今被老夫人请来专门教导裴霁曦。韦先生隔日来一次,每次授课完还会布置些功课。
裴霁曦的作息极其规律,韦先生不来的时候,晨起练功,用过早食还要继续练一上晌。晌午也不会小憩,整个下晌都要看书。若韦先生来,上晌授他武艺,下晌则教书。
裴霁曦虽允了初雪晴贴身侍候,但因着军中带的习惯,不让人服侍穿衣沐浴,更不让她守夜。他在府中校场练武时,由于全是男子,初雪晴也不便随侍。但先生教书时或裴霁曦自己读书时,都让初雪晴在旁侍候。
韦先生一般都在世子庭院中的八角亭为裴霁曦授课。
春日暖风吹过院中海棠,将芳香铺满庭院。从亭中向外看,春色几许,或粉得明艳,或绿得深沉,都在这方寸间努力生长。
一同听讲的,还有墨语和轻风。
墨语跟着世子上过战场,学问也比轻风好,听得很是认真,但很少说话。
轻风则对学问没有太大兴趣,经常走神,韦先生也不怪罪他,毕竟轻风嘴甜,经常逗得韦先生捧腹大笑。
而初雪晴,则是跟在一旁伺候,准备先生的茶水。
韦先生博闻强识,初雪晴哪怕在旁听着,也受益匪浅。
除了兵法谋略、四书五经,韦先生还会讲授各地风土人情,尤其是边塞诸国。这些课业,必是为裴霁曦量身定制的。
原本困在一方宅院的小丫鬟,竟有幸听到这些,初雪晴常常听到入神,忘记为先生添茶,韦先生也不怪她,只是逗趣:“小丫头这么喜欢听这些,莫非以后要效仿舞阳将军,巾帼不让须眉?”
舞阳将军是裴霁曦的姑姑裴梦芝,裴家男丁不旺,可这骨子里的武将精神却男女皆有,裴梦芝也是自小在边疆长大,一身武艺连男儿也望尘莫及,她是先帝特允的女将,如今也和定远侯一起在北疆驻守。
初雪晴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浅笑着答:“奴婢怎敢和舞阳将军相提并论。”
裴霁曦见她羞赧,缓缓道:“姑母手下的副将,也都是丫鬟出身,明履营中都是女兵。”
韦先生看裴霁曦也未反驳,便笑道:“舞阳将军的左膀右臂都是丫鬟出身,丫头莫要小瞧自己呀!”
轻风也跟着附和:“是啊冬雪,你看墨语,不也跟着世子上了战场了么!当然,别和我学,我胆子小,可不敢上前线。”
他们看似玩笑的话,却让初雪晴心中泛起涟漪,她在侯府借着世子的便利,能够学到这些,若今后能在舞阳将军面前表现,是否也能摆脱这卑微的命途呢?
这日入夜,裴霁曦用过晚饭,初雪晴并未如往日一样退下,而是磨蹭着擦擦桌子,正正桌椅,实在没甚好收拾的,又杵在裴霁曦身旁,酝酿着说辞。
裴霁曦见她如此,直接问道:“可是想要练武了?”
初雪晴讶异他的通透,只得坦然道:“世子真是洞若观火,奴婢虽出身卑微,但也想做个有用之人,只是女子之身,不知该往何处努力。”
裴霁曦摇摇头:“大路通达,小路蜿蜒,世人皆可选择自己的路,既然通达的大路不能走,蜿蜒小路也未必不可。”
裴霁曦见她似懂非懂的样子,又道:“女子可选的路不多,但定远侯府的人,会比别人多条路。”
初雪晴没想到世子如此看待女子,要知世人都是轻贱女子,就连舞阳将军拥有着赫赫战功,也总是遭人非议。
初雪晴忙谢过世子,裴霁曦却道:“不用忙着道谢,明日卯时你随我去校场,能坚持下来就允你练武。”
*
翌日,日头还未升起时,初雪晴和墨语一起就在世子房门口候着。她听见世子穿衣的簌簌声,不消片刻裴霁曦就出来了。
初雪晴为了练武方便,没有穿丫鬟的服饰,头发挽了个发髻束在脑后,穿了一身利落的短打。
裴霁曦看了眼她,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们到了校场,日头才缓缓露出个光晕。幸好夏日渐近,天亮得早,不然摸黑练武,可真有闻鸡起舞的架势。
侯府的校场很大,别的高官府邸假山花园必不可少,可侯府最重要的地方却是校场。
校场里除了他们,还有些侍卫在操练,操练的号子合着春日的微风,让人一大早就神清气爽。
裴霁曦和墨语在校场中间的高台上练枪,却让初雪晴围着校场跑步。
初雪晴前世没有跑过步,先天性心脏病让她难以做剧烈的运动。来到大宁的时候,总是困在宅院之中,也没有机会在这么宽广的地方跑。
于她而言,跑步真是一件新鲜的事情。
眼前的日光渐渐明亮,脚下飞扬的黄土带来风尘的味道,伴着世子舞刀弄枪的“锵锵”声,她的心也渐渐开阔起来。
只是她的底子差,跑了约莫有二里,就已经受不了了,剧烈的喘息透露出她的疲惫,但世子也没有喊停的意思。
到了后来,沉重的脚步渐渐放缓,几乎是在走而不是在跑了。
裴霁曦这才将长枪抛给墨语,跑到初雪晴身边,喊道:“跟上。”
他似乎是刻意放慢了脚步,即便如此,初雪晴也需用尽全力才能跟上他,两个人用同样的步调奔跑,黄土带来的风尘味淡去,松木的香味染进她的鼻中,这还是她精挑细选为裴霁曦做的熏香。
闻着松木香气,她似乎又有了些力气,额头的汗水挡住了视线,眼睛被汗水浸得生疼,但她只管合着身旁的脚步向前奔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似乎双腿都不再是自己的,她终于筋疲力竭地坐在了地上。
裴霁曦见她坐在地上,急忙停住脚步,拉住她的小臂拽她起身:“快起来,刚跑完不能立马坐下。”
可初雪晴实在没了力气,只能任裴霁曦拽着她又走了一圈。
等她慢慢缓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让世子带着走的,可现下再甩开他就有点明显了,只得忍着世子带来的压迫感,刻意忽略小臂上的触觉。
裴霁曦觉得走得差不多了,才松开了初雪晴:“你的底子有点差,先养好底子,再开始练武。”言毕,没有等她,径自往前走着。
初雪晴看着他的背影,挺直宽厚,良久,微弯唇角,不知是在回答谁的问题,“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