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阿密的日落是无与伦比的。
笼罩在粉红色中的全美第三大城市天际线,随手一拍就是张蒸汽波风格专辑封面,文璟大概是弗吉尼亚岛上唯一一个没心情拍照的游客。
文璟头发随意后抓,背心五分裤,敞怀套着印花休闲衬衫短袖,乍一看就是个佛州土著,可身上那股精英气又令他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
按计划,他现在该在豪华游轮的甲板上看日落。
但计划黄了。
太阳彻底沉落海面,城市被人造光源点亮,文璟烦躁地抽完烟盒里最后一支烟,用烟头烫坏电话卡,长腿一迈,坐上了G500的驾驶座。
灯火璀璨对常年泡在曼哈顿的人来说吸引力平平,顺着A1A公路,在站得笔直的棕榈树的目送中,文璟离开了这座浮夸的城市。
文璟这个人呢,是自家长辈口中的金字招牌,其他人眼里的别人家小孩。
出身高知精英家庭,从卷生卷死的赛道杀出重围,17岁进入哈佛,三年就捧着无数奖项挂着一堆Honor Cords(荣誉绳)提前毕业,这只是他履历的冰山一角。
早早拿到华尔街巨头抛出的橄榄枝,短期内一路高升至管理层,并学以致用,创立互联网公司,稳稳登上开往新世纪的“尼尼亚”号*,还抽空顺手拿了个博士学位。
金融高管,公司创始人,哈佛计算机博士…过不了几年,文璟也会成为福布斯富豪榜前列的常驻嘉宾。
拥有比绝大多数人都闪耀的前途无量的人生,活得像个人工智能的文璟,其实也才刚过27岁生日不久。
但…
一个半月前,他自杀了。
那天,一份十万火急的文件要文璟签字,秘书Mia却怎么也联系不到他。
Deadline这把锋利的铡刀悬在打工人头顶,她只能硬着头皮跑去特别讨厌被踏入私人领域的老板家,尤其是在不请自来的情况下。
不想,这一趟竟成了Mia一生难以磨灭的阴影。
文璟有严重到必须依赖安眠药的失眠,但他常会在有重要工作时拒绝服药,因为不想头脑变迟钝,彼时他正一心扎在一个项目的关键阶段,重压之下连续超过50小时没合眼后,文璟对自己下手了。
像是与服务器断联一般,他做这件事时,大脑一片空白,连回荡在整个屋子里不间断的电话铃都听不到,一切行为均受下意识驱使。
Mia从那座位于纽约中央公园附近豪宅的客厅一路找到主卧,最终在浴室虚掩的门缝处嗅到一股不淡的血腥,强烈的不详预感涌上心头,她软着手推开门,看到坐在地上靠着浴缸像是睡着了的文璟,惊呼:“啊——”
以灰白为底色的浴室里,猩红尤为扎眼,沾了血的刀在地面划出一道红线,文璟垂在浴缸里的胳膊将水染成了粉红色。
他神志恍惚还不忘在电脑上留下遗嘱:名下所有财产归还于文绍礼先生和许叶溪女士,不是笔误,是脑子不清醒时吐出的最真实想法。
就好像对这个世界厌恶至极,死后也不愿再和它有任何联系,又或者说,从来就没产生过什么联系,文璟短暂的人生纯粹丰富,又单调无趣。
父母希望他优秀,却给不出优秀的标准,还常常让标准水涨船高,他就只能奔着个碰不着的目标呕心沥血。
从胎教起,文璟就被设定好这个程序,大脑习惯了被囚|禁,所以窥探不到笼子以外的世界,人生的意义对他来说是个假命题。
奈何人体有使用极限,超过限度后,一直阻拦在崩溃边缘不堪重负的神经会主动选择放弃,任由整个系统瘫痪。
Mia在医院忙上忙下,还没来得及写情况说明,文璟的好友兼合伙人,公子哥Bailie(贝利)自己闻着味就找来了。
文璟经常因为Bailie在工作上偷懒而冷处理玩失联,Bailie找他找出经验了都,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次竟然捞人捞到了医院。
心疼自然很心疼,不过一想到文璟差点把自己作死,生气就占了上风,只是看在文璟如此虚弱的份上,那一拳终是咬碎后槽牙忍了下来,他好言好语地念叨一大堆,文璟就俩字,“别吵。”
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后又在家休养了半个月,Bailie一直和文璟住一起,既是照顾也是监视。
Bailie冷静下来想想,人一时没想开正常,加上文璟这段时间太忙休息不好,出现过激行为也符合逻辑。
而后在家养着的那段时间,文璟并没出现任何不好的苗头,Bailie便觉得他已经恢复如常。
可没人知道,于文璟而言的“如常”本身就不正常,“永远不会失控的机器人”形象其实是层完全没有看起来可靠的伪装。
寥寥几个被文璟允许知道内情的人来探望,无一不把“还好还好,万幸万幸”挂在嘴边,只有文璟自己觉得他的运气坏透了,他好想就那么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没意思,世界还是那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但他就觉得不漂亮了。
事发后一个月,文璟从金融公司离职,对自己公司不上心,心宽的Bailie这才察觉到文璟身上的不协调,他想,在纽约闷久了,是个人都要疯的,于是连哄带骗拉着文璟出去散心。
Bailie最初的提议是去加州,先从纽约开到芝加哥再走Route66到洛杉矶,文璟否决。
受好莱坞电影影响,文璟曾向往过的象征自由的地方,就是洛杉矶,他的幻想城,躺在加州烫人皮肤的沙滩上,听海洋亲吻陆地是他遥不可及的梦。
但要让文璟真的亲自去一趟,他又浑身拒绝,他更希望那个名字永远只空留一个悬浮的意义,而非进入脑海的具体画面,他讨厌失望。
最终在Bailie找来的一堆旅行手册里,文璟选了迈阿密,因为一个一旦意外发生被救希望渺茫的机会——游轮之旅。
Bailie制定了精确到小时的自驾攻略,从纽约出发,沿东海岸途径大西洋城、哈特拉斯岛、默特尔比奇、萨凡纳最终停在迈阿密,坐邮轮出海转一圈飞机回纽约。
他头一回如此迁就文璟对计划和时间数字的强迫情绪,因为连续两天他都做了同样的噩梦,梦到文璟以不重样的方式碎在自己手里,从梦境延伸到现实的后怕让他不敢招惹文璟。
文璟则在心里默默划掉返程,如果身体要走哪条路的决定权不在自己手上,那他希望灵魂的向导是海浪**和风暴。
恰巧船上那场歌剧是他喜欢的,恰巧结束后的凌晨是旅行的第十五天满,一个稳定运行多年的航线,一个让人舒服的时间数字,一切都是刚刚好。
出海前一天,Bailie被公司一通紧急电话叫回纽约,文璟却执意登船,Bailie看他难得对娱乐活动这么有兴趣,且这一路状态不错,就不想扫兴。
“你不想回去就算了,好好歇歇也好,我尽量明天下午就赶回来,跟你一起上船,嗯?”
“回不来也没关系”,文璟想,回不来最好,对你我都好。
时间的确挺玄的,Bailie不放心,“那你…你得时刻跟我保持联系。”
“海上又没信号,我真没事,你放心吧”,文璟再三保证——演技精湛地撒谎。
“好吧好吧。”
“Bailie”,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文璟郑重地叫了好朋友的名字。
“嗯?”
不能露出破绽,文璟只能在心里默默说了句谢谢。
“害,我也不想啰嗦,怪谁?”突然被点名又一时没等到后续的Bailie将之理解成一种警告,“总之你好好的就行。”
“嗯”,文璟点点头,他其实还想说,我很抱歉。
今早七点三分,文璟收到邮轮演出调整的通知,喜欢的歌剧被取消了。
照旧收拾好行李退房,去了预定好的餐厅,然后按点抵达码头,直到这一步结束,文璟心里的烦躁终于如山崩般倾压而来,他憋着一股火用力攥着检票口的围栏,直到指骨硌得生疼。
船与岸之间似乎隔着道真空墙,文璟跨不过去,窒息感裹上来,身体泛起疼痛,他此刻迫切需要能够占据行为和思想的事情,比如在脑子里画地图。
记名字和路线是文璟少有不擅长的事,现在却可以帮助他冷静,他回到车上,穿过迈阿密市区的一条条街巷,直至登上弗吉尼亚岛身体濒临疲劳驾驶的界限,他没有拉人陪葬的打算。
丢掉电话卡前,他给最终还是没能回来的Bailie发了条短信,说上船了。
副驾手套箱里静置着Bailie的史密斯威森M500,8.3/8寸亮银色不锈钢枪管后接纯黑橡胶皮底把,华丽的不像杀 人工具,膛室装满五发马格南子弹,足够第一次摸枪的文璟万无一失贯穿要害。
文璟决定去无人区找条河,过程中的偏差虽然足够折磨人,但最终产出的结果符合预期,他尚且可以迫使自己接受。
他看向公路尽头,属于白日的最后一缕光被粉蓝冲淡,今天称得上震撼的日落彻底结束。
既然下个夜晚注定血色弥漫,那今晚纯净的余晖,就当作是对崩坏的既定结局的一点弥补吧。
顺着海岸公路一路北上,只有涨潮时凶猛的海浪声作伴,墨蓝的水凶悍地吞没着陆地,明明是想将畏惧之心刻进人类基因,却让文璟觉得出奇的平静。
五个半小时后抵达圣奥古斯丁,凌晨的凉风吹散空气里的海盐味,让一种马粪混合着烟草的味道无处遁形,是殖民区经久不散的霉味。
文璟随便进了家当地最贵的酒店,此时距离他预定的死亡时间还有不到20小时。
对安眠药产生耐药性的文璟,清晨就被脑袋里的小锤敲醒,尖锐的疼痛剥夺眼睛的光感,有好几分钟他都陷在无边的黑暗里。
晨报和早餐一起送进房间,一篇题目为《假如我们知道了死亡的日期和方式》的文章十分醒目地占据了大半个版面。
就好像你的痛苦无人问津,但当你寻求解脱时,一切又都跳出来试图阻止,文璟粗略浏览一遍只觉得无趣,他喝完一小杯意式浓缩就彻底没了胃口,松饼的焦香甜腻令人反胃。
文璟左眼皮跳了几下,总觉得今天不太顺。
果不其然,因为突然交通管制,他被堵在了往北出城的路上,当地交通广播正在有声有色地转播一场警匪大片。
文璟的烦躁雪上加霜,费了好大功夫才从以毫米为单位挪动的车流间挤出来。
耽误了不少时间,北边也去不了,文璟的方向被迫向西,横穿美国地图右下角的凸起,顺着南部的陆地尽头勾勒墨西哥湾,天黑才开进怀特城附近有河流经过的无人区。
到底是“车轮上的国家”,无人区也有公路,尽管是窄窄一条。
水泥路面被沙土侵蚀,缝隙拱出野草,道路两旁的土地稀疏地长着数量庞大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树干细得好像风一吹就断,却顽强地长到了不可逼视的高度。
就这种地方,也有搭车客?
在靠近之前,文璟甚至怀疑过是自己出现幻觉,都没敢确认这真是个招手拦车的大活人。
大活人是个白人男生,标准街头打扮,白T牛仔裤帆布鞋,衬衣外套绑在腰间,脖子系着条红色方巾将金属项链遮得只剩个吊坠,鸭舌帽下压着头烟粉色中长卷发,连眉毛也染了粉,墨镜反挂在后脑勺。
和那身耍酷打扮大相径庭的是他的长相,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吉他草地和气泡水,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明媚如午后阳光。
夜晚独自在这种地方不安全,当然不排除这人本身就是个危险的可能性…文璟是无所谓,光脚的怕什么穿鞋的,而且那人手摇得太卖力,实在不好无视,于是他停了车。
“谢天谢地,终于等到人了!”脱帽上前,他躬身趴在摇下的车窗前带着“得救了”的喜悦说。
“晚上好”,凑近看,文璟才发现他眼里泛着红血丝,像是没休息好,看着有些疲态。
“晚上好呀,谢谢你愿意为我停车,能不能请你捎我一小段儿?我可以付钱的!我被困在这了…”他顺着车头指出去,游说看起来挺冷淡的车主:“这个方向去镇子上,不远就有村庄。”
文璟想,村庄离得不远的话,那他还得再往深处开开。
“随便把我放在一个有人住的地方就好,不会打扰你太久,这里晚上有狼,我从那边过来的时候听到叫声了,我真的害怕,拜托了~”说着说着一副委屈到眼泪快掉出来的样子。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文璟只能看到一片原始地,再加上他鞋子和裤脚的泥巴,有种被拐骗逃出来迷路了的即视感,怪可怜的,文璟想,算了…离十二点还有点早,一点路顺手的事。
在忐忑中等了大约十秒,他看到车主修长的食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施舍出三个字:“上车吧”,语调平得像是翻译器里的合成人声在说话,音色如威士忌里的冰球,表面沾染了醇厚微微辛辣的酒香,内里拔凉,但好听。
“谢谢!你人真好!”生怕文璟反悔似的,他蹬掉泥鞋子,像只矫健的豹子一样钻进副驾,随身行李往后排脚踏一扔,扯出安全带将自己牢牢绑定。
BGM: Blessed & Free——Kane Brown/H.E.R.
哥伦布首航美洲大陆的三艘船之一“圣玛利亚”号“平塔”号“尼尼亚”号,哥伦布一开始在“圣玛利亚”号,搁浅后被迫弃船,之后“尼尼亚”号成为旗舰
作者私心,拆尼丝不做bottom~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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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粉毛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