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名玄狸,三十六年前及此境。
时年疾风诡雪,尽覆尘烟,暴亡于新灾雪后,迤南道上。幸得贵人相助,咽雪喷噀,阴中超脱,不在三界。
醒时不见恩公,而后流浪,游至怪山——狭道密林,榹桃函列,绝巘入云,青石耸立。及顶凹陷,得一湖,呈斗状,惟一巨木伴生,屈蟠千里,枝叶参天,实神也,奇也。
(后面字迹相同,是有力的正楷,但从毛笔更换成了钢笔,像是隔了一段时间)
我在山道上遇到了一个怪人。
我与他对视了数秒,他便长臂一薅将我逮了去,彼时不擅化形,遂挣扎无果,被绑回了他的老巢。
那是一间古香古色的客栈——可笑,荒山野岭怎会有正经客栈?
而他似乎是这间客栈的老板——反正这也只有他一人。
建筑有点规模,但用最近的话说,很豆腐渣工程——古有茅屋为秋风所破,今有客栈因偷工而塌。
是的,前台那里塌陷了很大一块,险些正中老板脑袋,可他好像已经习惯了,或者单纯就是傻,叹了口气然后转头继续笑得仿若心智有障。
他是傻逼吗?!
放满满一浴桶水给没有小臂长的猫洗澡???
我一时分不清他是没常识还是故意的。但他看向我,眼睛里充满期待……个鬼啊!他在期待我自己跳下去洗吗?
长得无害的人真的太有欺骗性了……我发誓我并不是为了几条小鱼干而留在这里任他揉搓的。
总之这澡洗的惊心动魄,以他的衣服变作破烂而告终。
后来停云客栈成了我的家。
我在这里住下了,他给我起了名字——
“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
他说:“你就叫谢朴吧。”
我还以为他会给我起个“咪咪”或者“招财”之类的名字,没想到是个人名。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从这个时候起就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他什么都不说,总是装傻,躲在太阳下发呆。
我开始观察他。
他看起来也就二十左右的样子,当然只是“看起来”,毕竟他经常在三岁小儿·心智存疑·活力满溢和垂垂老矣·横尸当场·安静如鸡之间来回切换,搞得我也没办法确定他到底是个活了多久的东西。(猫的认知和人类的还是有点差距的嘻嘻……)(这句字迹飘逸的注释被正楷的主人重重划去了)
暂且就当他二十岁左右吧。
他动手能力很差,但很爱动手;充满连诸多意外都杀不死的好奇心,所以总是帮倒忙……经我观察下来应该是娇生惯养惯了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到这种生命禁区来当野人。
客栈生活看似平静,实则诡异远不止如此——自从我来到这,也就没见这客栈来过客人。
但客栈总该有流动的客人才能维持生计吧?!只是老板虽然嘴上说着愁,却似乎并不是靠这行当营生。
没有持续的收益,难道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黑店?还是他打算把地里刚冒头就蔫巴、还正没到三月就凉凉的小冬青拿到山外集市去乞讨?(我觉得没有人会买这种东西,实在写不出“贩卖”二字)
不过我很快就知道原因了……
我来到这里一个月了。
老板并没有限制我的行动,似乎并不担心我会离开客栈逃出大山,只是每次等我回到客栈的时候,都能在门口看见迎接我的满满一盘可怜的被烧焦了的小鱼干。
我当然不会离开,傲慢的人类总是以为可以预判我的行动,可他们猜错了。
我要搞清楚这里的秘密,包括这片怪山、这座客栈和他的。
他大部分时间呆在客栈里发霉,有时躲在房间里不知道干些什么,第二天再像个没事人一样出来煮一壶酒灌下去,然后喜提一次胃痛大礼包。
是个活人都看得出来那个时候的他状态很差,本身看着就不太健康,疑似通宵过后更是憔悴极了——可惜我们这个客栈里好像没有活人。
是的,我的老板,好像也不是个活人,至多也只能称作死人微活。
他会痛、会流血、会生病、会喊饿,还充满了一切活人少爷的娇气和臭脾气,但仅限于他记得装一装的时候。
在某些时候,他简直和理想的阵前兵人一样,无视痛觉,不用进食,也不会死亡。
如果他真是个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娇气的普通人,他早就死在这野山上了(他的生存本领真的不是一般的废物),所以我更倾向于这只是他不愿意接受现实而保留下来的生前的习惯,而他本人大概是和我一样碰到了什么奇遇,成了什么性质比较特殊的东西。
这样,他不会死亡也能说得过去,或者说已经死过一次(人不能一半一半死),自然不能再死第二次(没这个回收机制),卡了这世界的bug,就尴尬地留在这世上了。
偶尔,他也会提着他酿的酒(是的,虽然做饭完败,但他酿酒的手艺意外的不错)不厌其烦地踩着青石阶去巡山,摇摇晃晃地欣赏四季如一的风景,接着吊吊嗓子(无意义地喊叫几声),和经过的每一棵树对话问好(简直有病),然后坐在崖上眺望远方。
我偷偷跟过他几次,不过只看见风走过后荡去飘来的云雾,一片白茫茫,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还是正幽的桃花比较引人注意。
说起这片地方的古怪,除了我们和漫山的桃树外,再没有能够熬过三个月的活物,连昆虫也未曾见到过。
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这座山本身就是活物一样,动物、植物、岩石、砂砾……祂凭着时间消化着这一切。
总有一层看不见也摸不着的膜将山与外界隔开,维持着其中脆弱的平衡,或许那可以称作“法则”:非原生的事物会被排斥在山外,而误入其中的,就会被蚕食,于不觉间。
这些都能在日常中找到一丝凭证——连客栈的木板都腐朽得格外快,三天两头掉下来吓得老板一激灵,直到换上原生桃木才好一些,但毕竟没有榆木之类的木材结实,加上老板那差得可怜的手艺,还是经常坍塌。
另外,山顶那棵巨大的桃木,我听见老板叫它“榹明”。除了山顶之外的地方是看不见榹明全貌的,沿路那些小树似乎都只是它的投影造物,个中关窍我也不得而知,却能肯定此树绝非凡物,很有可能就是这座山的“源头”。
在这段时间里,我机缘巧合得悟化形,虽然哪里总还是感觉有点不对劲,时不时还是会漏掉几撮毛或者一只耳朵、一条尾巴……但好歹是不用天天面对着他那张遗像一样灰绿灰绿的脸。
果然人类整天泡在这种五彩缤纷像蜜糖一样的世界里是会降低警惕的吧——为了寻找答案,某天,我成功偷溜进了他的房间,看到了他放在案头的笔记。
他这样的性格居然会写笔记?大概是穷极无聊了吧。
笔记入眼头几页相当简短且潦草,后面慢慢变得规整,然后是不同的字体交叉变换全来了一遍(简直人格分裂一样),最后又变回最初狂放飘逸的无名体:就以此为一周期经历了无数轮。
“吃饭。”“睡觉。”“花开了。”
“我酿了酒。”
……
“花谢了。”
然后他的记录又回到了吃饭睡觉上。
没有一丁点有用信息。
后面又经历了几次花开,他的固定活动中加入了酿酒的流程,然后又反反复复几轮,连纸张都出现了明显的时间的痕迹,我怀疑他都刻板了。
接着又翻了好几页,他的笔记终于开始出现不一样的地方,不过……蛇,圈,蛇?什么东西?象形文字?
不过应该是挺重要的东西,他板板正正写了十多页呢,比起前面的狂草简直是神迹了。
大白天的,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天,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页满页都写着“蛇,圈,蛇”。
这到底是什么鬼?
跳过这些古怪的符号,后面似乎是他无聊瞎编的故事。
故事中的小人各有经历——
第一个故事里,一个男孩幸运地降生在富贵人家,他拥有了爱他的父母和兄姊,结果一夕战火席卷,父亲毅然携兄姊归国救难,结果一个个绝了音信,独留孤孀枯死异国他乡。
绝对的悲剧。
第二个故事发生在民国三十四年三月初三,西王母诞辰,上巳节。时年气候异常,明明早就是春天了,却仍然像在深冬,暴雪连连,百年罕见。
隆冬三月十里渺远,一个学成归国的少年即将翻过大山回到故里。也许是为了早些和家人见面,一同祭水畔浴、祓禊祛灾吧,他甚至提前准备好了柳枝!
然后他冻死了——被雪活埋后在离家不算远的山道上冻死了,连同那棵奇迹般存在的柳枝一起,享年十四岁。
值得一提的是,阴历三月初三也是他的生辰。
哦,刚巧也是那年的清明呢。
悲剧中夹杂着一丝黑色幽默。
第三个故事就愈发的滑稽或者说扯淡,不过细节也更加丰富了,显然是有经过一番精雕细琢的。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日子过得很顺遂的少爷,因为人生太顺遂了,就想找点不快活。
于是他去做了山大王。
当了野人后,他的生活一开始确实没那么顺遂了,可后面他手下居然开始带小弟了,显然又好起来了,从一,到三,到三千六百万……
简直是爆炸性增长。
(后面花费七页罗列了部分小弟整整一千多号名字,相当细节,要不是出现了张三李四钱五这种明显凑数的,就跟真的似的)
我说大哥,你这是大点兵还是生死簿分簿?
很好的闲情逸致使我的视野旋转。
我忍着头痛把他写的东西基本看完了一遍,再后面的故事有的很抽象,不像碳基生物能写出来的,有的又是让人无处倾泻情绪的悲剧,但我还是从一堆难以言说的东西中提炼出了几丝线索。
我敢肯定,他从某一个时间过后就再没下过山了。我无法确切地推断出他上山的时间,但从他笔下的故事反应的背景里可以得出结论:他跟山外的世界是存在时间上的断代的。
五十年?七十年?一百年?
老板不下山的原因也应该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要守着这座山,大概会和那棵叫榹明的桃树有关,而这座山、这棵树也守着他,也许是寸步难行。
我正待再思考,却是一道人声如惊雷耳边炸响——“想知道什么,你不如来问问我?”
天知道此刻我正穿着偷来的裤衩背对着他,人身就是不方便,连个脚步声都察觉不到,导致了这种尴尬的抓包现场。
见我僵住了,他继续道:“你能自由进出,还活过了申叔的死线呢。”(此刻我并不知道这位“申叔”何方神圣)
“我觉得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阿朴,”他的语气里有一丝难掩的兴奋,“哦不,你是个成人猫了!该有个字!就叫不染怎么样?谢不染!”
我发誓这一定是他早几百年就想好的名字——用那一千多号兄弟的名字发誓。
这么看果然他早就知道我不是普通的猫,还算有点眼光。
“你可以叫我风行。”
他简直像八百年没说过话,即使我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化回猫身及时止损,但还是被他叨叨个没完。
虽然小爷根本不怯他,但此刻果然还是……溜得为妙!
“……无根树,花正青,花酒神仙古到今。哈哈!”
这是我矫健的身姿越过他而出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事情果然如我所料,但又比那复杂得多。
总之,我和他做了个交易,方法不便留书,只是我略施手段,就使他终于可以短暂地下山晃上那么一晃,好带点东西补补那寒酸的客栈(现在我怀疑没有客人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之前的客栈实在是太破烂了!)。
至于他以什么作为交换嘛……无可奉告!
(书页页尾留下了可疑的鱼形油迹)
前五章写完了,基本是想到哪写到哪的流水账日常,没大纲看个乐呵,后面大概会有一些第三视角且不常见的灵异睡前小故事,是四处收集或者身边发生的,挑有趣的写。老板的故事会穿插在各种故事里补全的~
本章化用了:“无根树,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以及引用了:“无根树,花正青,花酒神仙古到今。”
理解的浅薄用的也浅薄,轻喷。
PS:迅哥儿的话没好意思说化用,就拙劣地套用了个格式吧,致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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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阿朴的观察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