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卯时刚过,江房漪就撑着眼皮坐在马车内,车厢晃晃悠悠从将军府到悦来客栈。她脑袋疼的慌。
小厮打开客栈的门,进去后周围静悄悄,到了房间门口朝着隔壁看了一眼,房门紧闭,离开前她夹在门缝上的一小截白纸还在。
心下松了口气,进了房间后躺到床上,用拇指揉捏额头。
睡得不好,心神不宁。有些挂心林寻的事。
她从怀中掏出白玉药瓶。药名一日眠,不能让人睡一日,但一夜绰绰有余。盘算着谢无畏应该要醒了,她闭上眼睛打算能睡多久睡多久。
绿珠凑过来,压低声音:“夫人,喝了这碗热茶再睡。”
初夏的清晨没什么露水,但依旧冷了点。江房漪没拒绝这种照顾,热茶下肚整个身子都热了起来。
绿珠离开不久,她就陷入梦乡。
砰——
被声音惊醒的刹那,她脑袋迷迷糊糊,有些搞不清楚情况。直到意识到这声音是从隔壁传来,她激灵一下睁开了眼睛。
打开门后发现几个小厮已经围在隔壁门前,犹豫不决。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躬身叫夫人,江房漪揉了揉眉头,走到隔壁的门前。门自然没有上锁,她轻轻一推,咯吱一声轻响。
屋内凌乱场面映入眼帘,杯盏翻倒,椅子横在地上,白衣的男子侧倒着,睁着眼睛看向门口。
“这是怎么回事?”江房漪讶异不已。
江房漪上前将人搀扶起来,却发现面前人好似散失了行动能力,手脚都特别软,只有脑袋还能动,她心头又是一凌,艰难的支撑着男子高大的身躯。把人放到了椅子上。
谢无畏的武功她见识过,很不错,怎么会……
椅子上的男子仰着头,身子窝在椅子上,面色苍白冷汗直冒。
绿珠也急匆匆的上来,“夫人?”
江房漪原本便难受的脑袋,像是要炸开,“去请大夫来。”
医馆的大夫被请来诊脉,号完左手号右手,眉头越锁越紧,“不应该啊……”
“大夫,什么病直说便是。”
老大夫摇了摇头,“这位公子脉象强劲有力,不像有病之人。这种症状老夫也是第一次见。”
江房漪:“……”
江房漪蹲下来凑近谢云亭,面露怀疑,“你不会是装的吧?”
男子苍白的脸上露出虚弱的笑意,“在下也希望自己是装的……如今身体有恙,若是不能护夫人周全,此心难安?”
他此刻病因不明,还记挂着她……江房漪觉得有些奇异,“你不担心这辈子都动不了?”
谢云亭摇头苦笑,“寒薄之身,不足为道。”
“……”江房漪一言难尽,“你倒是想得开。”
大夫开了活血化瘀的药物。变故来的突然,江房漪不能不管此人。更何况她有些心虚,“一日眠”是偶然在药铺买的,她担忧有副作用。若是让这男子残废了,她于心难安。
热腾腾的药水被端到谢云亭身旁,江房漪舀了一勺汤药,吹了吹,递到嘴边,“喝了。”
谢云亭闭着嘴巴,无声拒绝。
“……不喝?”
“苦。”
江房漪有些难以置信:“……你怕苦?”
第一感觉是荒唐。
习武之人要练就一身本领,日夜不缀,常常受伤,吃药喝药涂药……许多都是家常便饭了。
听了她的看法,谢云亭却是挑了挑眉,“夫人,经常喝药不代表喜欢喝药,不怕喝药。”
“……真难伺候。”江房漪嘀咕了一声,但还是派人去买了糕点和蜜饯。
糕点、蜜饯被放在桌上,甜香丝丝缕缕的涌入鼻腔。让人不自觉的分泌口水。
江房漪伸手捏起蜜饯,丢进口中。回头就看见微仰着头的谢云亭看着她。她顿了下,又捏起一枚蜜饯递到了谢云亭的嘴边。
“吃一点吧。”将蜜饯推入男子口中,“吃完了喝药。”
谢云亭舌头卷起蜜饯,上下颌动,目光顺着江房漪眼睛落在唇上,蜜饯被牙齿咬碎发出咯噔的声音。
谢云亭动作一顿,张嘴,“……有核。”
“有核是正常的。”江房漪不打算理会。
“我不吃有核的蜜饯。”
“……你倒是讲究。”蜜饯去核一向是个手艺活,江房漪平日里是不太在意这种事。
有了甜的,这次喝药时谢云亭虽然还是皱眉眉头喊苦,但好歹喝了大半碗。
她倒也不是想要亲力亲为,中途打算换绿珠来喂的。
但换了人谢无畏便死活不张嘴。他束发已散,绸缎似的黑发披散在肩头,眉目蹙着,明明不是显可怜的长相,可一双眼睛只看着你时,会让人心下一软。
妥协便变得理所当然。
但江房漪本人并不认为这是妥协。她觉得这是自己“愧疚”。
谢云亭喝了药后,江房漪让几位小厮将他放在床铺上,唤来绿珠,让她去当初买药的药铺问一问。
“一日眠”不算禁药,但平头百姓并不会买。
这药大都供给那些玩的花的贵族公子哥,以及青楼楚巷,若非担忧某一日被太子发现难以脱身,她不会碰这类东西。
昨日能用在谢云亭身上也是凑巧。
但如今看还不如不凑巧。
“若真残了可如何是好?”绿珠悄悄的问了一句。
江房漪心中陡然一惊,捂着她的嘴,“莫要胡说八道。”
可此话已经是传入谢云亭耳中,男子慢悠悠的声音传来,还带着虚弱,“残了,主家估计不会要在下,在下怕是要饿死街头。”
任谁听都知道这是玩笑话,装可怜。
但江房漪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做不到不管他……人总要为了自己的错误负责,若是真残了,她会给他安排好后半生。
此话却是不会说给他听的。
绿珠走后,谢云亭屋内窗子和房门大开。江房漪坐在他床榻侧前,两人原本相顾无言。屋外传来乌鸦“嘎—— ”的叫声。
这不吉利。
“嘎——嘎——嘎——”
连声的乌鸦叫让人心头烦躁,病中之人最听不得这些,江房漪瞧了谢云亭一眼,推开窗户看见树上一只黑色的鸟,嚣张的昂着头。
她左右扫视屋内,拿起茶杯碎片比划了下,没扔。
怕砸到人,也怕伤到鸟。
她回头瞧了谢云亭一眼,谢云亭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叹了口气,将茶杯碎片放回桌子上,宽慰道:“其实,人们总认为乌鸦是祸事的源头,但在典籍中,它能够预示吉凶,反而是吉鸟。很多人对它误解颇深。”
“这叫声挺好听的。”她一本正经的道。
她这番安慰话其实惹人发笑,但谢云亭瞧着她,却有些无法挪开视线。
江房漪看他在认真听,心下松了口气。大云朝诸多人都信鬼神之说,有许多人因为偏信鬼哭狼嚎的。
幸而谢无畏并非这种人。
谢云亭却突然开了口,“昨日睡得突然,竟然梦见了夫人。”
“……”江房漪抬起眼皮看他。就见谢云亭面上带笑,是从未见过的那种如沐春风的笑意。
她一顿,“都不能动弹了,就莫要再说浑话了。”
谢云亭苦笑。
此番看来,她还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
……
绿珠回来时拎着一只烧鹅,香气飘散,让人涎水直流。她将放在盘中的鹅肉摆在桌上,又让客栈的老板上了小菜,“夫人,该用餐了。”
江房漪坐下后,想了想,让小厮把饭桌移到了谢云亭旁边。
她端着米饭给谢云亭喂食。
绿珠恭敬的退下,心中却想:夫人果真对这侍卫不一样。
这侍卫不接受其他人喂食,但夫人身为主子,原本可以视而不见,让其自生自灭。如今不仅没有这般做,还主动凑过去。
她下楼后和几个小厮也点了一桌子菜,一边吃一边说话。
将军府的小厮大都有些拳脚功夫,也有些人脉,上接达官贵人,下有江湖朋友,此时却是压低声音,开始谈论大理寺刺客逃狱一事。
原来是这小厮从江湖朋友处听来,那位刺客虽然侥幸逃出来,却只过了一夜就又被人擒住了。
据闻那抓人的人武功很高,轻功比江湖上著名的“铁脚”还要快,须臾间就将其压在了船舱之上。
“那么长那么宽的一条赣江,船都已经到了江水中央,夜里江风呼啸,都要担心船翻了。谁曾想还有人能顶着猎猎大风跑到上面。”
“听说那刺客心下不甘,原本想要回去师门取来暗器,但只与来人动手三招,就全数溃败,最终那人还拎着刺客的裤腰带,闲庭信步般的自江水中走了回来。这等武功,世间少有啊!”
有人忍不住问,“奇怪,没听说过官家出了个武功如此厉害的人物?”
那小厮便道,“应该不是官家的人,看路数不太像。官家那边也没有传出擒拿住刺客之类的消息。”
“奇哉!奇哉!”
“有情有义的汉子,令人唏嘘。”
“……”
绿珠听过便罢了。这等事甚至没有今晚要准备什么饭菜令她在意。
楼上,江房漪给谢云亭夹了块鹅肉,谢云亭张嘴吃了,江房漪夹了块青菜,谢云亭张嘴吃了,江房漪夹了块五花肉,谢云亭张嘴吃了……
“味道怎么样?”她眼睛有点亮。
“很好吃。”谢云亭笑了下。他唇上染上了油脂,那些燎泡并未让他显得可怖。或许这就是好看的人的特点,就连受伤都赏心悦目。
唇上乍一看像涂了口脂。
江房漪盯着看了几眼。
她对于他人的唇,有一种难以自控的在意。或许是天生对这方面比较喜爱,她前后两辈子的一个爱好,便是画唇。
前世在东宫的那段岁月,她还有要些笔墨纸砚的权利,便是靠着一张张画才不至于无聊憋闷下去。
“看什么?”谢云亭开口问道。
他一说话,唇便微微起伏,江房漪移开视线,却是问道:“你不觉得疼吗?”
“疼?”他愣了下,很快就笑开了,“夫人,像我这种刀尖上讨生活是侍卫,平日里受伤的时候太多,夫人应该清楚啊……受伤多了,喝药也多。”
这点燎泡在他眼中甚至算不上什么伤。
唯一对他的影响便是,有些有碍观瞻。
念及此处,他抬眼瞧了江房漪一眼。索性在意的人似乎也不讨厌他这幅样子。
“……你说的倒是不错。”江房漪自然听出了谢云亭话语中的调侃。
她转而笑道:“只是刀剑上讨生活的谢郎君,可否告知我是何时,何种情况才受了这么一点皮外伤?这也算是一件稀奇事了吧。”
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为了安心。她因为那梦境,总是有些惴惴不安。
谢云亭睁着眼睛说了瞎话,“就前几日,主家难得让我与几位兄弟休沐半日,我们便一同去山林间猎了几只野鸡野兔,烤来吃了。那曾想他们中途又切磋起来,我一时不查,被人推了一把,被滚烫的兔肉烫了。”
他说话时面无表情,却让江房漪睁圆了眼睛。
这个被烫的理由……略显几分滑稽。
谢云亭不动声色的看着江房漪的表情,他记得从前江房漪很喜欢山林,曾想要与人去山林纵马。
既然是说谎,自然也要让听得人高兴。
而江房漪果真很感兴趣,“这山林一道,实在有趣。”
谢云亭便笑道:“若夫人想去玩乐一方,在下伤好愿做陪同。”
江房漪心动的瞧了面前男子好几眼,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算了,夫君归来在即,怕是没有机会了。
……她不日就要离开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