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月光如同薄纱,笼罩住整个杏花胡同。
江房漪目光顺着男人离开的地方看去,红灯笼在风中晃荡,门扉上贴了一对门神,有些褪色的对联,从第一日进入胡同,她就觉得她的这位邻居,很有意思。整个东林巷子,只有这户门上会贴这市井气息浓郁的东西。
代表祈福,也代表对来年的美好期望。她年少时也很喜欢。
她初初学棋时,曾认识一名棋手,两人从未见过,所识只在书信之中。
那人是兖州人士,家中也是经商,经营布匹生意,每年秋季会由专人去各地搜集珍贵布匹,部分卖给兖州贵女,部分则会交由京都的姑姑,让其给京都的夫人小姐送去。
他们两人关系最好的时候,江房漪曾开玩笑让他给她送一匹布来。那人来信答应,随信来的还有一匹触之顺滑冰凉的布,据闻那是西昉炎热地区某一个部族的族宝,一年只有一匹。
她盯着那匹布一晚上没有合眼。
那封信上溅了血迹,星星点点,信中棋友与她道别,向她讲述家人寻布途中遭遇土匪,全部身死,又道自己家中已无人依靠,会前往京都投靠姑姑,从此之后,不再下棋。
江房漪怔然。
失去一个合得来的朋友,对她造成了冲击。那年春节,她过得很不好,心中一直忧心那人情况,恰巧此时遇到一户农户,农户带着自己的妻儿贴对联,对联横批:平安顺遂。
回去之后,她也差人买来了对联,亲手将其贴在门上,之后每一年,她都会贴一次。仿佛来年真的会如同对联所寓示,平安顺遂。
……邻居是个妙人。
江房漪微微一笑。
因为庐陵雪参,回到西厢房后江房漪的精力依旧很好,疲累和虚弱被温泉热气蒸走,她捏着笔细细的刻画图案,待到过了两个时辰,她才打了个哈欠去休息。
夜里下了一场雨,这是夏季的第一场雨水,不算猛烈,但带来了翌日清晨洗涤肺部的空气。
江房漪穿的比之前要轻薄一些,绿珠捏着一张绿色的请柬进来,“夫人,这是一位小姐差人送来的,说是想要请您去参加过几日的裙帷宴。”
裙帷宴是女子之间的野宴,又被称为女儿节,每年春末夏初正是鲜花盛开的季节,女子可以斗花,与同好一起游玩。这种宴会比较私人,按理不会请她,今日却有请柬送她面前。
记得她初入杏花胡同那日,无一人收下她的迁居礼,即使她梳着妇人发鬓,她勾搭贵人的传言依旧沸沸扬扬。
“只要搭上将军府,便是不知真假,这群人也没有最初的无礼。”江房漪将请柬放在桌上,很清楚今日变化全得益于珍宝会那一日的胡诌。算下来,兵水道得胜的消息应当快要传回朝内,将军府又是一门荣耀……谢云亭,快回来了,她的和离书应该也快到了。
“姑爷是护佑大云的将军,自然无人敢对夫人无礼。”绿珠讨巧,打开江房漪的首饰盒子,“夫人,今日想要簪什么珠花?”
“且就这一朵吧。”江房漪指了指昨日在小摊贩处买的白色梨花珍珠发簪,发簪被插在耳侧,微微晃动,梨花就如同耳朵上开出一朵娇艳小花,不过分惹目,却别有几番新意。
铜镜之中映出女子面容,杏眼雪肤,一双眼睛大且有神,仿佛能透过皮肉看透人的内里,清凌凌让人不敢直视。是一个极为清极艳极的眼眸,但这种绝艳的美貌却并非绣花枕头,她有着比之外貌更加难以忽略的眼睛、灵魂,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气质。
“真好看。”绿珠边夸赞,便整理江房漪的头发,“若是姑爷看见,定然也喜欢。”
喜欢不喜欢,都与她无甚干系。
江房漪记挂着另一件事。
“二小姐昨日只被问询了几句,并未被羁押,那位紫衣官爷没有为难她。”绿珠放下梳子,将首饰收好,“只是奴婢有件事情觉得奇怪,听几位贵女身边的丫鬟说,二小姐入住胡同打着的是将军府的名义。逢人就说是夫人您与她姐妹情深,特意将她安排进了胡同内。因为此时,这胡同的许多世家公子都在追求二小姐。”
“在来此之前,夫人也不知道将军府有入住胡同的资格,也不知道是谁教的二小姐如此说。”
婉婷入住胡同到底是为何?她那位父亲攀扯上的是谁的权势?
在上一世里,婉婷最终嫁给太子做了侧妃,她原以为太子取婉婷是为了威胁她,若是并非如此简单呢?若是……她父亲背后的人就是太子呢?
这种也不无可能。
但话又说回来,她那位父亲愚蠢、贪婪、胆小怕事……是李锦不欣赏的人,依照他的薪资,应当看不上才对。
“现在二小姐就住在西林巷子第三户,夫人,要去看看吗?”
看看么?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只要有一点与太子扯上关系的可能,都要避免。
江房漪站起身,“昨日领头的官爷,身份不一般,既然并未找她的麻烦,她应当没什么事情。见就算了。绿珠,把昨日我们买的布匹都拿出来,选一选。”
刺绣并非简单的事情,从一开始确定要绣什么后,还需要选线,选布料,选针法,以及不出错连续绣制,江房漪要赶时间,自然绣制的难度也会增大。前日里邻居虽然没有决定好图样,但也选出了几款比较喜欢的,江房漪多方思量,又从其中选了一款颜色较为亮眼丰富的。
成婚在她眼中,是个热闹的事情,就应当活灵活现。选好后她按照惯例,让小厮给人送去瞧了瞧。
谢云亭接到图样时,拿在手中打量了好一会儿,耳朵猛地就红了。
这怪不得他,这图样可是女子成婚之日系在女子腰间的东西!一直以来只有丈夫才能瞧见,他眼前浮现处红帐添香处,江房漪坐在拔步床上含羞带怯的看着她,鸳鸯图被制成腰带缠在她柔软腰间之上,她轻轻俯身,烛火之间,腰带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上面的鸳鸯也在微微的晃动,清晰的映入他的眼中。
实在有些过于刺激。
他喝了一口冷茶,又喝了一口,站起身打开窗户,凉风吹入室内,他发热的脸颊温度才降下去了些。
稳住心绪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他重新坐回桌前。桌上摆放这许多的竹简,宣纸上写了许多的人名,画了关系图,密密麻麻的一大片,仿佛蚂蚁在纸上爬。他将亮眼的图样放在“蚂蚁”上,成为上面唯一的亮色。
多日以来一直紧绷的心绪放松下来,他揉了揉眉心,江房漪在他眼中何尝不是唯一的亮色。
随着图样一起过来的,还有十几块的布料小样,江房漪询问他对图样的看法,还让他选择绣制的布料。
他看的很认真,每一块都拿出来摸索,感受。
这块水浣纱,轻薄透明,薄如蝉翼,但刺绣极难,而且不易保存;天雪一青布料,颜色很独特,是珍稀天上雪蚕吐出的丝制成,每一尺都贵达百两银子,但颜色有些淡雅,不太适合成婚;白陵江红布,整块布料呈现凤凰般艳丽的红色,光华自成,很是独特,但这种布料有些厚实,不够柔和……
到全部看完,他只能勉强去处了颜色不合适的,但其余各有优缺点,很难抉择。
他选了五种比较满意的布料,让人给江房漪送了信去。那一瞬间他觉得两人如今的相处,像极了在为了两人的婚礼互相商议,这种微妙的错觉让他心脏震了震。
一直到小厮离开好一会儿,他的嘴角依旧微微的牵着。
……
西厢房。
江房漪将那封信打开,被上面密密麻麻的字震了下,邻居先是肯定了她的选择,又写了几种布料的特点,有理有据的分析选了了其中的五种。江房漪将那些布料拿出,仔细比对过后,心情忍不住有些复杂和暖。
邻居很认真,没有那些大家贵女的高高在上,而是以实际行动深入简出的为她提供建议,最后让她来决定。
她几乎感受到了一种受宠若惊,她很少见过这样初次相识的人,对她好像有全盘的信任,她上一世没有遇到过,这是第一次。
而在信件的最后,那位邻居还问询了下她的状况。甚至听闻她昨日去泡了温泉,还邀请她去家中。
“家中引了温泉水?”江房漪将那封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费解和古怪的情绪充斥心间,杏花胡同中还有温泉?这是“关系户”的待遇?
关系户的待遇在外人看来很好,但在真正的世家贵族少爷眼中,太过简陋。就连那些大贵人的家中都不一定有,邻居家却有?
江房漪眼中出现几丝怀疑。但很快就掩去了。
她给邻居回了信,心中有些期待她的下一次来信。
之后,江房漪按照图样和布料对比,选择了一匹绯红色的布料。开始用工具将整块布撑开,又仔细的看了好几遍,才稍显满意的点了点头。
绿珠端着一盘糕点进来,放在江房漪的桌前。
“这糕点?”江房漪盯着这盘做法很是复杂的糕点,露出几分疑惑。
绿珠笑道,“夫人还记得林寻那少爷么?这不过来杏花胡同五六日呢,那林夫人和林小姐就来瞧他来了,这糕点也是他们给周围邻居送的。夫人你说,这林寻少爷除了长的好看点,整一个纨绔子弟,那林大人一家也对他太好了。你说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内情?”
“内情?”江房漪哑然失笑,“那你猜猜是什么内情?”
“我怀疑,这林寻少爷就是林大人亲生的!”绿珠眨了眨眼睛,一脸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