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房漪是将军府的孙媳,三年前与夫君谢云亭成婚,时至今日她依旧记得大婚的缘由。谢云亭功高盖主,圣上便为他指婚了她这位家世并不显赫的官员女儿做妻子。
这一通乱点鸳鸯谱,全了圣意,却打乱了谢云亭和江房漪两人原本的人生,硬生生让两个从未见过的人成为了夫妻。
那位皇帝甚至让江房漪做的是正妻。
江房漪出身不高,她父亲虽然是京都三品官员,但并不受重视,与其他背后有家族支持的官员相比无钱、无权、无势力。
且江房漪的状况复杂,她母亲早在生产那一年过世,她长到三岁时父亲娶了新夫人,便将她送回了江南苏州的舅舅家中寄养,此后一直没有回去看过她。
后来,舅舅瞧她年岁已长,想要为她寻一门亲事,便找画师绘制了她的画像,送到京都来。本意也不过是想让她父亲替她瞧一瞧好人家。
但这一副画像却惹出了事。
那年江房漪十六岁,她父亲困在四品职位多年,正想要往高处蹦一蹦。可是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无人搭理,便想出了个馊主意,用美色。
江房漪其实并非好人选,但却是所有人选中顶一份的美貌,画像送到京都,他父亲不过纠结了一个时辰,就下了决心。对他来说,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女儿,能够为他铺开一条官道可是划算买卖。
若非在被送上官员床榻前,皇帝将她指给了将军府,她如今境遇可想而知。
与谢云亭成婚对于她是个好事,但落在那位将军身上,就是无妄之灾了。
绿珠问她:“若是谢将军并不想与您和离,那又该如何啊?”
江房漪笑而不语。没有这种可能,他一定会答应。前一世,谢云亭便同意了。
给了谢云亭和离书,两人和离的事情近乎板上钉钉,不过江房漪心中还有一点担忧。谢云亭远在北原兵水道,与京都相距实在遥远,依照如今驿使的速度,信件到他手中也要半月,再往返回来又要半月,时间还是太长。
何况和离并非双方同意后便能自行离去,其中还涉及许多程序,这样一耽搁下来,也得等到谢云亭回了京都才能彻底离开。
前世,谢云亭还未归来,她便被来将军府传旨的太子瞧见……保险起见,在谢云亭回来前,将军府也不能再待。
但依照老太君的性子,她如果直接去说,大概率会被拒绝。老太君或许是为了她好,顾及她刚刚苏醒,身子骨太弱,江房漪其实也可以再等几日,等身体养好一些再寻出府之事。
可她心中总是不安宁,那些可怕的记忆犹如恶鬼,在她独自一人时总会跳出来,张开血盆大口将她无情吞噬。她在那些恐惧之下,犹如蝼蚁。
一个人原来真的会因为遇到了另一个人,而觉得生不如死。
她待不下去了,将军府中一草一木,每一分气息,每一个熟悉的人,都曾让她觉得归属感满满,但也是这些东西,让现在的她一见就回忆起,她就是在这里与李锦遇见。
她记得,就是在将军府的后花园,李锦掐着她的脖子,问她为什么当初要一声不响的离开;在这罗云阁内,李锦将她禁锢在怀中,问她谢云亭好还是他好;在金鱼池旁,那人粗暴的将她按在池水之中,她几乎以为自己要窒息而死……偏偏这位太子殿下在外以温润如玉出名,将军府中无人怀疑他来此别有居心。
江房漪叫了红灵进来,“你去替我做一件事。”
红灵与绿珠都是江房漪的贴身丫鬟。红灵为人灵活细致,擅长与人打交道;绿珠则忠心耿耿,江房漪的日常生活多由她安排料理。
“明早替我找几个人,我病弱体寒,打算前往陇山寺祈福。”她道。
翌日清晨。
老太君端坐在太师椅上,一位中年男子从屋外走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常年跟在老太君身边的桂嬷嬷早已为这男子准备了茶水,其余的小丫鬟全被打发去做了其他事情,周围仅剩下这三人。
“云亭已经回京?”老太君开口问道。
中年男子并没有隐瞒的打算:“是,北原战事已了,过几日消息就会传回京中,将军挂心家中老小,便连夜快马加鞭回来,如今居住在杏花胡同。”
缓慢的喝了一口茶,老太君面色冷淡:“行了,一家人说什么场面话,若真是挂心我与房漪,早该回府了。以他的能耐,秘密回府也难有人察觉。”
男子低声道:“去岁十二月,军机十三城布防图失窃,军中并无通敌卖国之人,一路追查下来,那人应该身处京都。圣上已经将此事全权交由将军。”
兹事体大,尽管如今战局已定,但藏在猛虎身躯里的蛆虫,还需要仔细找出来。
而对于那位皇帝来说,也是一个机会。
若是谢云亭能够处理好这件事,便顶多是嘉奖几句,赏些金银珠宝,若是处理不好,却可以趁机削弱其权势,何乐而不为。
老太君将茶杯放在桌面,“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不过问。今次叫你来,不为其他,乃是房漪生了一场大病,需要几株药材,他身为丈夫,这件事就让他处理。”
话道最后,语气却又转为心疼:“房漪嫁入府中三年,连他一面也未见过,平日里他只寥寥寄回几封书信,一句温情爱意也无,当真是受尽了委屈。”
那中年男人却想:盲婚哑嫁,以将军冷情的性子,来信问候也算给足了尊重。
面上却道:“将军定然也记挂少夫人,只是军事繁忙……”
老太君听闻此言,表情骤然变得难看,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两封信。
“我老了,管不了他!你带回去给你家将军,告诉他,如何处置都随了他。但莫要忘了,房漪母亲当年难产,与他也有渊源,让他仔细思量着来!”
那两封信一封写着江房漪所需药材,一封则赫然是江房漪原本写了要寄去给谢云亭的和离书。也不知道怎么落在了老夫人的手中。
男子很快告退,屋外叶纷飞,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老夫人,”身旁伺候的嬷嬷上前,低声问:“依照将军的性子,怕是会直接同意了和离。”
老太君却是道:“就算要和离,那也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就在这时,小厮急匆匆跑到门口,动静颇大,惹得两人侧目而来。桂嬷嬷出门查看,忍不住斥责了几声,那小厮却是道:“老太君,少夫人让人收拾了东西,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此话一出,老太君腾的站了起来。
罗云阁。
江房漪穿着一件厚实的衣裳,将她瘦弱身躯层层拢住,因为三日的病痛,她肌肤失去光泽,唇瓣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死皮,浑身时不时的泛起冷意,只能捧着一杯热水,用热气暖着肠胃身子,才觉得勉强能够忍受。
水雾缭绕下,她苍白的脸被阳光照射出几分暖色,脸部细密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虽然形容枯槁,眼睛中却是不见颓唐,充满了几分对未来的期望。
绿珠焦灼不安的踱步,看了气定神闲的江房漪好几眼,很是有些头大:“少夫人,你为何不与老太君商量商量?就这样让人,让人……”
“我自会与奶奶说。”江房漪闭了闭眼,纤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道阴影,她眉眼平静中带着几分无奈,“别转了,头很晕。”
绿珠停住脚步,凑过来为她轻揉额角,嘴里却还是道:“若是消息传到了慈安院,老太君定会恼的!”
江房漪闭着眼睛,滚烫的杯璧烫的她
手刺痛,她却一点也没有松开的意思,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行为,某种程度上是不尊长辈。
“无妨。”她双手捧着水,慢悠悠喝了一口。
江房漪病后精力不济,很快困意袭来,睡了一次小觉,睡得实在不安稳,等她从噩梦之中惊醒过来,便撞入一双沉静的眸子之中,老太君正坐在她床前,见她醒来,便让身后丫鬟端来一碗甜汤,冷哼一声,“醒了?”
“奶奶?”江房漪头发披散,身上笼着件狐狸毛毯子,与厚实的被褥叠作一起,更加显得江房漪娇小羸弱,她坐起身的动作因为这些负累,并不太顺畅,被绿珠搀扶了一把才起来。
老太君原本隐含怒气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忍:“行了,你身子虚,坐着说话,莫要下床染了寒气。”
江房漪点了点头,用手帕捂住口鼻,细微的咳嗽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在了端到面前的那碗汤中,绿珠适实接了过来,端着给江房漪喂了几口。
几口热汤下肚,江房漪脸色好了许多,老夫人这才慢悠悠开口,扫过她苍白消瘦的脸颊,“听闻你今早让人收拾了东西,要离开将军府?”
江房漪早知道老太君定会来问,也并没有打算隐瞒,她点了点头,“一番濒死,孙媳自觉生死命数琢磨不透,想要前往陇山寺给自己和将军祈福。”
“难得你有这份心,”老太君却道:“可仔细看看你这身子,陇山寺山路崎岖颠簸,你如何上的去?不若在府中将养,病好全了再去不迟。”
“奶奶。”江房漪摇了摇头,一双瘦弱手指抓住了老太君,很轻的叹了口气,“奶奶莫怪我自作主张,在这府中病了三日,我意识昏昏沉沉间总以为自己再也无法侍奉在您左右了,此时一待在府内,死亡的恐惧仿佛又重新汇聚过来。奶奶,佛门清净之地,定然可以祛除我的心病。”
“这是怕的什么。”老太君闻言也算是明白了,她这个孙媳妇是后怕了,想要出府待上一段时日。她仔细想了一想,却是有了另一个好办法。
老太君笑了笑,“奶奶知晓你的意思,可陇山寺山高路远,你如今身子太过虚弱。不宜远行,奶奶替你寻个好去处。”
江房漪有些疑惑,也有些想要听听这位老人如何说。
“府内在城东杏花胡同有些产业,那里平日里清清冷冷,住的都是些官宦富贵人家,没那么多糟心事,你不如去哪儿居住。”
江房漪自然听闻过杏花胡同,那是个在京都富贵人家中极为特殊的地界,几乎只要有点名气的商人官员,都以能够进入其中为荣。
概因杏花胡同有三个入内规则:一,非有钱者不能进。二,非有权势者不能进。三,非身家清白者不能进。
若是只有前两个规则,这个地界会让人避之不急,但加了最后一个规则就让它成为众多达官贵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只要进了这里,通过了背后东家的审查,就是身份的象征。
“奶奶,将军府竟然还有杏花胡同的门路?”江房漪属实有些吃惊。
老太君笑道:“我们谢家世代为将,历经三朝帝王,军功无数赏赐无数,于情于理,那地界都该有我们一席之地。如何,你愿意去吗?”
江房漪略一思索,点了点头。
一来,胡同内的人自恃身份,平日里为人应当较为和善。二来,便是那位李锦了,他身为储君,非有令绝不会踏足此地,因为一旦踏足,便有结党营私之嫌,当今圣上多疑,此举他万万不会做。
老太君快活的笑开了。她原本还在忧心孙子孙媳未见一面就要和离,如今倒是放心了。进了杏花胡同,俩人不缺见面机会,至于他们之间能不能产生感情,那就听天由命了。
她这个老婆子,做的已经是够多。
老太君笑的快活,江房漪也觉得分外开心。陇山寺再好,到底苦寒,她这个身子去了还不一定能熬得过去,与之相比,杏花胡同到底在京都城内,各方面都很方便,能活着谁想死呢?何况她重来一世很不容易。
几日后清晨,身体将养的好一些的江房漪,从将军府侧门驾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朝着城东方向而去,一路悄无声息,几乎无外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