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病倒了。
正如玖玄所言,资质如她,不比凡人强多少。
大凡为仙为神的,早已不是凡胎肉|体,若非外力侵扰,大都不会生病。桑落却不同,她修为不精,灵力不济,又如此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日,一放松下来,顿觉身体如坠千斤,如何也提不起力气。
天光微露,清晨的冷气夹杂着飞雪簌簌地扑向窗棂。桑落挣扎着从锦被里钻出来,又瑟瑟地缩了回去。
冷,整个屋子浸骨的冷。
她平日里习惯了扶桑宫的白雪皑皑,并不觉如何,如今整个人昏昏沉沉,心境也大不如前,便顿觉孤冷凄苦。不觉间竟淌下两滴泪来。
昏昏欲睡间,笃笃的敲门声划破寂静,桑落张了张嘴,才发觉喉咙灼烧地痛,发不出丁点声音,只能挣扎着下榻,竟不想双腿一软便摔在地上。
一股冷风裹挟着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低沉的声音自桑落头顶响起:“怎么了?”
桑落听闻此言,心底有什么东西被撞开一般,酸酸涩涩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止不住地掉。
“……”桑落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半晌,才艰难吐出一个字:“冷。”
玖玄身形一顿,似是没料到她会如此说,思忖片刻,抄手拎起榻上的锦被,将地上的少女一把裹住,又将她连同锦被一并抱到榻上。
“可好些了?”
桑落怔怔看他,摇头,又点头。
将桑落如蚕蛹般安置好后,玖玄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转身唤来了白鸢鸟。
那鸟嘴里赫然正叼着一株灼灼绽放的火莲。
“你先别吃了,将它放下吧!”玖玄的语气稀松平常,桑落却惊得张大了嘴巴。
扶桑宫的火莲,千年才开一朵,她日日悉心照料,想着也许哪天对他有所助益,总也没舍得取用,她的师尊大人竟用它喂鸟,喂那只破鸟!
那鸟弱弱地低鸣了两声,想来是不太愿意的,可又不敢违逆,只能乖乖地将到嘴的“鸭子”放到了桌子上。
便见玖玄手指微动,那朵火莲托着的花瓣便更舒展开来,正中心猝然亮起一团明黄的火焰,整个屋子霎时被火莲沁人的香气笼罩,桑落顿觉周身暖和起来。
桑落颇有些满足地吸了吸鼻子,是的,她的师尊大人用千年火莲来给她当炉子用了。
“你先安心养几天,”转身欲走,想了想,又回头道,“有事唤我。”
言罢丢给他一颗珠子,是那颗多番劫难的传音玉。
待玖玄的身影消失了,白鸢鸟耷拉的脑袋才从白羽中探出来,冲着桑落叫了几声,像是在发泄它的不满。
桑落怔怔地坐在那里,鼻端仍残留着他身上的冷香。将那锦被拥进怀里,鼻子在他方才抱着的位置嗅了嗅,忽地笑了。
白鸢鸟大瞪着圆眼睛盯了桑落片刻,发出一声带着轻蔑的叫声,倒也没离开,找了块空地伏下,巨大的双翅覆上脑袋,沉沉睡了。
昏昏沉沉睡了整整两日,桑落才悠悠转醒,自觉身上恢复了不少。
抬头瞥见桌上有一只小巧的玉匣,打开看,内里放着一颗绿色的药丸,淡淡的香气瞬间便填满了整间寝殿。
身上的传音玉忽地亮起,玖玄淡淡的声音飘进来:“吃了它。”
桑落没有片刻犹豫,遵照玖玄的吩咐将那药丸丢进嘴里吞了下去。那丹药方滑过喉间,桑落便顿觉有一股暖意顺着经脉游走,不消片刻便充斥四肢百骸。
这还是玖玄上神第一次为她制药,桑落抑制不住地心生欢喜,将那盛药的玉匣小心地收进自己的柜子里。
欢喜不过半日,桑落便发现,这上神的药果真不是一般人能吃的。
那充斥在五脏六腑间的暖意越发强烈,慢慢变得有些灼热,及到后来,桑落只觉周身火辣辣的烫。
又两日,身体里的那团火像是蕴藏了什么神秘的力量,开始在她的经脉之间横冲直撞,搞得她身体几乎要被撕裂一般。
桑落不敢露出端倪,只得趁着玖玄睡觉的时间溜到院子里,将自己整个身子埋进厚厚的雪堆中,那热意才稍稍消减了几分。
身体稍微舒服了些,连日积攒下的困倦瞬间将她淹没,昏昏沉沉地便睡了过去,直到天光大量,桑落被一声刺耳的鸟啼声吵醒。
她颇为不满,挪了挪身子,心道:迟早有一天要将那破鸟宰了炖汤喝。
积雪冰凉的触感擦过脸颊脖颈,桑落才猛然惊醒,从雪窝中坐起身。
玖玄已经坐在花厅的藤椅上,好整以暇地看她。不知是不是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桑落隐约觉得,他似乎在笑?
脸上一阵羞赧,桑落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积雪,快步来到殿前,带着些慌乱道:“师尊,我……我就是……不小心睡着的,我马上去清扫积雪……”看到玖玄身侧空空如也的白玉圆桌,又转而道,“那我先去给您煮茶……”
“无妨,”玖玄缓缓开口,遥遥地冲她招手,“桑落,你过来。”
“啊?”桑落不解地看他,却还是乖顺地走到他身侧。待离的进了,他身上那清冽的香气将她萦绕,就像是勾魂的迷药,让她控制不住地脸颊发烫,心跳加速。
手腕处忽地传来冰凉的触感。
玖玄两根手指搭上她的手腕,很快又放开。桑落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了,所有的神思都集中在被他触碰过的那块皮肤上。
玖玄微微摇头:“这点药力对你来说也还是大了……”
桑落懊恼地垂头,声如蚊蝇:“师尊,我会努力的……”
桑落虽和玖玄承着师徒知名,可玖玄却从未正经教过她什么,也对她无甚旁的要求,若不是这次意外的出走,桑落甚至以为,她的存在与他而言是可有可无的。
这还是第一次,玖玄对她的话里有了丝期待的意味。
扶桑宫曾是神族重地,如今虽说没落了,可偌大的神殿中古籍心法却是不少的。
于是,在打扫庭院和照顾玖玄起居之外,桑落每日又多了项课业,便是扎进藏书阁里看书,然后躲进自己殿中摸索着修炼。
玖玄知道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偶尔兴致来了还会指导她一二。
每隔几日,她的房中就会出现上次那种绿色的药丸,玖玄并未多说,她也不问,只是依着他的意思按时服下,
如今她的身子已是大好,甚至比之前还要康健许多。可那药丸竟一直没断过。桑落原以为那是玖玄为她调理身体用的寻常药丸,如今看来定然不是了。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既是玖玄给的,那她便吃。
某日,桑落如常窝在藏书阁看书,恍惚间惊觉有道目光正不善地盯着自己。
她猛地转身,偌大的藏书阁空空荡荡,哪有半个人影。
可待她转回身去,那目光越来越强烈,盯得她浑身不自在。
“谁!?”桑落呵了一声,透过窗子往外看,正对上一双水蓝色的瞳。那只白毛大鸟正栖在百丈外的屋檐上直勾勾盯着她,可桑落却觉得简直是近在咫尺。
“你看什么看!”桑落叉腰,颇有气势地瞪回去。
“切,真是个傻子!”
桑落一愣,谁在说话?环顾一周,四下无人,在扶桑宫里也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的存在。这让桑落浑身汗毛直立。
“嗯?”最终,她又对上了那对水蓝色的鸟眼。
“看我干嘛!你这个讨厌的小偷!”
确定是那鸟无疑了。
桑落吃惊地张大嘴巴,颤抖着手遥遥指向它:“你……你竟然会说话?”
“你能听到我说话?”
一人一鸟隔着百丈远同时惊得浑身一抖。
不对。
桑落摇摇头,再次抬头去看,这次听到的仅仅是它一如往常并不怎么好听的鸟叫声。
思忖了好半晌,桑落才隐约有些明白过来。方才她在藏书阁看书,神思正是高度集中的时候,便能听到白鸢口吐人言,若是不可以凝神去听,倒是正常的。
这感觉太奇妙了,她发现只要她凝神,她可以看得很远,也可以听到特别细微的声响,犹如感官被放大了无数倍。
“喂!我说你!那个用了我火莲花的丫头片子,你真能听懂我说话吗?”白鸢鸟扑棱棱飞过来落在离桑落更近的地方,激动地挪动着他的一对大爪子。
“那株火莲我辛辛苦苦浇水施肥照料了几百年,也算是物尽其用了,怎么就成你的了?”桑落再不同它多言,转身朝炼阁跑去。
“师尊!师尊!”桑落推门而入,像一只欢快的鸟般飞入屋内。
许久不见她这般雀跃的样子,玖玄不禁弯了弯唇,连带着声音也温和了几分:“当心脚下。”
师尊笑了?
桑落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真是好看呐。
“何事如此高兴?”
桑落眸色清亮,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于他听,末了,满脸期待地问:“师尊,我是不是进步很快?”
玖玄的眸光微不可闻的闪了闪,顿了片刻,方对上那双满是欢喜的眼睛:“不错,桑落要更加勤勉才是。”
待到桑落欢喜雀跃地跑出殿外,玖玄脸上的温度又一点点冷下来。
透过明亮的琉璃窗,可以远远地看到连绵起伏的雪山,还有惊涛拍岸日夜不停的溟沧海——那个掩埋了千年秘辛的地方。
玖玄握着茶盏的手不由地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