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猛地惊坐起,一张玄色绒毯自身上滑落下来。她顿觉头昏沉的厉害,只得再次跌进塌里。
床褥之间一股清冽的香气瞬间自鼻尖而入,充斥全身,脑中的混沌逐渐散去,灵台恢复清明。
天光已是大亮,桑落私以为,定是虚文那酒的缘故,才让她睡得这般沉。
四下无人,殿旁的耳房房门紧闭,隐约飘出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
她如何摆脱那件兽皮的事早已记不清了,能记起的只有零星几个碎片:白玉圆桌,男人的脸,还有指尖清凉的触觉。桑落顿觉不安,拿不准迷迷糊糊之间是不是做了什么没羞没臊的事。
她摇摇脑袋赶走那份羞赧,瞥了眼窗门紧闭的耳房,遂捏着裙角蹑手蹑脚地朝门外走去。
“醒了便进来。”
玖玄淡淡的声音随着那股香气猝不及防地飘进她的耳朵,将她就要迈出门槛的脚生生绊住。桑落泄气地撇撇嘴,旋过身来朝着耳房处一点一点挪去。
目之所及,不大的耳房被塞得满满当当。屋子正中央是一只巨大的金色炉鼎,不同于寻常仙家盘龙祥云图案,这只炉鼎的鼎身则是绘着几簇蓝色的海浪,海浪之上彩凤长鸣,仙雾蒸腾。
四周墙壁上嵌着大大小小无数格子,沿着墙角则摆了一排紫檀长案,其上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
玖玄正盘坐在炉鼎前的蒲团上,看见她进来,顺手取出另一只蒲团放于身侧,示意她坐下。
桑落略一顿,将蒲团往旁边挪了挪,方盘膝而坐。
自妖界回来后,她便觉得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始终没想好该抱着怎样的心境同玖玄相处。此前,她满心扑在他身上,无论他是否欢喜她都乐此不疲。现如今,她已知他心中无她,是该佯做不知一切如旧,还是索性远离些的好。
沉默半晌,终是桑落忍不下这尴尬的气氛,开口道:“师尊昨夜睡得可好?”
话已出口方觉不妥,这才想起自己占了他的床榻之事,不觉羞红了脸。
玖玄闻言,思及昨日,她整个人扒在他襟间,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又用那毛茸茸的小脑袋不停地磨蹭他的颈窝,任他如何拉扯都不撒手。无奈只好将她带回炼阁。
却没料到,喵呜喵呜嚎了半夜的桑落突然之间变回了原身。
他的榻本就不大,一人一猫尚可,要容下两个人着实有些困难。思及此处,玖玄为她盖好绒毯,便往耳房处待了半夜。
想来她昨夜睡得不错,玖玄唇畔染上笑意,浅浅地回了她一句:“嗯。”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突然,嘭地一声,炉鼎的顶盖豁然跳起,炉鼎中白光乍现,整个屋子都被照的亮澄澄的。
少倾,一枚精巧的叶子由一团白气托着自鼎中缓缓升起,片刻后轻轻落至玖玄的掌心。
玖玄翻看了两眼,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遂又自怀中取出一根藤状丝线同样置于掌中。
桑落极少有机会亲见玖玄鼓弄这些玩意儿,不由地看呆了眼。
便见他指尖轻点,那根藤线便自动游走至叶子中心,瞬间便成与那叶子合为一体,竟有浑然天成之感。桑落这才发现,他掌心托着的竟是一枚眉心坠。
玖玄将掌心递过来,看着桑落不语。
桑落眸光微亮,轻轻道:“给我的?”
桑落愣了,他去寻苍冥之眼,不是为了他日进了溟沧秘境后用来盛放青岚神女的残魂吗?怎么……
见她不动,玖玄又将掌心朝她递了递,示意她接过。
他挪开视线,手掌依旧伸向桑落,解释道:“苍冥之眼做的,你且先收着。”想了想,又补充道,“初九那日去天宫,戴上此物能将你真身锁住,不会被旁人看出来。”
是了,天君初九那日设宴,点了她同去赴宴。若说她身为一介小仙上得天宫还勉强说得过去,但若旁人知晓她的原身乃灵桑树枝,怕是六界都要抖上一抖了。众神皆知,灵桑树已死,死的不能再透了。
桑落抿了抿唇,才郑重接过。
桑落用绢帕将那眉心坠仔细包好了,正欲收进袖兜,便瞧见玖玄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这是要试戴一下?
也好。
桑落又将眉心坠取出,指尖轻拈藤绳两端,试着将它们簪入发髻。一顿胡乱摸索后,果不尽人意,眉心坠歪了。
复又将之取下,比量好了再次簪入发髻,又歪了。
桑落有些窘迫,就在她想要放弃时,便见玖玄终于起身,朝她挪了挪。
玖玄的发簪得是极好的,她如此想着,便将眉心坠托于掌心,乖巧等着。
只见玖玄手指微动,墙上的一处格子便咔的一声打开,里面有什么东西飞速朝玖玄的方向掠过。
下一刻,一面亮晃晃的银镜出现在他掌心,他将银镜托于桑落面前,示意她继续。
桑落:……
玖玄定定看她许久,半晌才挪开目光,去拨弄一旁的炉鼎:“那日在溟谷之中,莫凡音的话……”
“我都忘了。”桑落答得飞快,旋即快速垂下眼,不去看他。
一室静默,只有炉鼎内的火焰扑簌簌地跳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许久,玖玄低低叹息一声,道:“不是那样的。”
桑落抬头。
“你我只缘,并非蓄谋已久。”
只是这简单的几个字,横亘在桑落心间的那条冰河已然有了松动的迹象。
只要他说,她便会本能地选择相信,向来如此。
“自……大战后,我确实烧了那灵桑古树,只是后来百年才偶然发现,竟有一截断枝残留着些灵气,我便将它取来好生雕磨,做成了发簪。我也没想到,你能那么快修成仙身。”
桑落安安静静地听着,似乎,千百年来,这是第一次听玖玄亲口说那场大战,说关于他自己的过往。
“溟沧秘境,我从未想过打开。当年之事……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再无生还的可能了……只是,他们死的不值……”
他脸上的落寞和挣扎是桑落从未见到过的,像是精致的琉璃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青岚神女,那般明媚热烈得女子,却以那样令人心寒的方式死去。
想起她,桑落心头一震,猛地站起身。
“怎么了?”
这其中诸多耽搁,桑落忘了,那缕被她无意间带出秘境的残魂,会不会就是青岚神女呢?
那日秘境中,被莫凡音吓了一跳后,桑落便昏死过去,再醒来便再没了那残魂的踪迹,又或许,她根本就没有逃出秘境。
“究竟怎么了?”玖玄带着担忧地看她。
犹豫再三,桑落终于还是将误闯溟沧秘境后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玖玄。
玖玄怔怔听着,静默了许久,才朝她展出一个笑。
“无妨,若是莫凡音动的手脚,他……不会伤害她。”
直到桑落出了炼阁,玖玄的神色才隐隐浮现焦虑。
总觉得,偏执如莫凡音,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待到入夜时分,炼阁的灯已经熄了。
桑落直愣愣地躺在榻上,恍如隔世。
桑落终于变回人身,最兴奋得当白白莫属。桑落不在的日子,它的伙食一落千丈,甚至可以说食不果腹。一只胃口被养刁了的鸟是极不愿回到那种啖生肉、食野果的悲惨生活的。
于是,白白将它的窝挪到了桑落寝殿另一侧的耳房内,日日守着她。
桑落拦它不住,只能任由它去,心里盘算着得空须得拷问它一番:将来是准备化男身还是女身呢?
突然,外衫里的传音玉亮了。
莫凡音的声音幽幽飘进来:“我在初见之地等你。”
不及她问出什么,那珠子便熄了,死了一般再无动静。
桑落心头横着几桩事皆与他相关,正待问个清楚。
其一,那套虎皮短衫的咒是如何解的,对于昨夜的事,她终究还是有些介怀。
其二,关于那残魂,思来想去,她觉得定与他有些干系。
如此想着,桑落朝门外而去,略一思忖,又折回来将那枚眉心坠戴上,才又溜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