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最粗壮的树上,吊死了一个人。
男童面目僵硬惨白,□□,脖颈被一根麻绳死死勒住,留下一道青紫的勒痕,睁大了眼睛死不瞑目,小小的身体随风飘动。
夙渊发现那不是风筝以后有一瞬动容,他合上散落的衣襟,在倾陌不悦的目光的注视下起身出了山洞。
沉音跟了过来,眸光颤动,“君上……这是?”
夙渊轻叹,替男童合上眼眸,“麻烦。”
死了人,是要报仇的。
日落西山,夜幕即将降临,林中忽地起了一股狂风,吹动着衣摆猎猎作响,那道如阎王催命的身影穿过重重树木,背剑而来。
顾宽眉宇间透露着无穷杀意,“你们杀了人。”
“不是我们。”夙渊摇头否认,“但恐怕你不会相信。”
这时,林中忽然冲出一个中年妇女,扑倒在孩子的身上,放声大哭,“孩子——!我的孩子……”
女人哭得撕心裂肺,下一秒却猛然抬头看过来,“是你们!是你们这些妖物害死了我的孩子!顾大人,您一定要为我的孩子报仇啊……”
夙渊哑然,事情发展与预料中所差无几,对方便是要以这种方式逼他们出手。
男童的尸体被放了下来,顾宽反手抽出长剑,凌厉的剑锋直指,“妖就是妖,本性残暴嗜杀,不该存在这世上!”
夙渊眼神微凛,像是在对顾宽,又像是在对幕后的操控者说道:“万物生灵皆有其生存的意义,日后你自会明白,何为天道。”
无人在意的黑暗,一双拳头悄悄攥紧。
“少废话!”顾宽挥剑袭来,速度非常人能及,但划过空气的弦丝显然要比他更快一些。
利刃与弦丝碰撞擦出刺耳嗡鸣,倾陌生生将顾宽逼退数尺,转身斥责,“人家都杀过来了还在那儿讲道理,真不怕死啊!”
“……抱歉。”夙渊悄悄擦去掌心冷汗,还在为方才那失利的举动担忧,心虚挪开了目光。
只希望昏迷时他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倾陌那样聪明,一定会发现端倪。
好在倾陌此刻专注对付敌人,将受伤的病猫交给沉音后摩拳擦掌,“看好他,这家伙我来对付。”
“没问题!我会照顾好君上的!”沉音巴不得他出手,立马推着君上退到一旁,却疏忽了伤心欲绝的男童母亲。
对方披头散发疯魔般扑过来,被眼尖的倾陌一弦割破喉咙,口吐鲜血抽搐倒在地上。
“这……!”沉音浑身血液凝固,僵在原地,对方其实并无多大威胁,她能对付得来,起码她觉得这个女人不该死。
“别在意,都是假的。”夙渊轻声提醒,有时共情能力太强也不是件好事。
解决了潜在威胁,倾陌松松筋骨,肚子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咕噜噜,顿时觉得自己连拉磨的驴都不如,驴干活前还能吃饱呢!
他对顾宽道:“你的剑没有灵力,跟废铁没区别,我先让你三招!”
顾宽被他用一根琴弦击退,面对挑衅却不乱分寸,“狂妄至极!你非妖族,勿要多管闲事!”
“呀,被发现了。”小锦鲤的身份被戳穿,倾陌无辜眨眨眼睛,“唉……我也不想管,谁让这是我的工作呢。”
一剑破空,顾宽先发制人,剑刃贴着他腰间堪堪划过,后者气得跳脚,“不讲武德!我还没喊开始呢!”
然而对方可没这么多时间陪他玩,出手招招致命,十几个回合下来,少年衣衫多处破损,脸颊边也添了一道血痕,反观倾陌倒是毫发无伤,还有闲情捋顺琴弦。
他终于在顾宽脸上看到了僵硬的表情,“你究竟是何人?!”
“给你抬抬辈儿,就叫我一声祖宗吧!”倾陌玩够了,速战速决,琴弦似有生命般缠上长剑,暗中施力。
只听铮的一声,顾宽骤缩的瞳孔倒映出了断裂的碎片,他那把夺走无数妖性命的长剑被生生搅成了数截。
树欲静而风不止,风停了,树便静了。
危险解决得过分顺利,小妖们纷纷从洞里探出脑袋好奇张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小锦鲤妖吗?他打败了顾宽?”
阿燕紧绷的唇线弯起弧度,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是他。”
倾陌踱步到顾宽面前,一脚将残剑踢开,攥起对方衣襟直视他的眼睛,空洞而无神,不过虚假的傀儡罢了。
最后一抹光亮落下山头,黑暗笼罩大地。
…
“鬼煞,还没结束呢。”这声音沙哑,语速缓慢,由远及近传入他们耳中。
黑暗落下的一瞬,夙渊若有所感,侧眼望去,只见一人身披黑袍,帷帽宽大遮挡住上半张脸,不知在林中蛰伏了多久。
黑衣人打了一声响指,铺天盖地的迷雾登时席卷。
“该死的……”倾陌不擅在雾中打斗,拉着夙渊往回跑,“他搞偷袭,我们先回去。”
“鬼煞,你不管他们了?”声音充斥着四面八方,倾陌脚下一滞,迷雾中诡异移动着数道身影。
这些都是村里的村民,面色木讷,动作如提线木偶般向着他们走来,首当其冲的,便是紧握断剑的顾宽,掌心被碎片刺破,鲜血流了一地也无所察觉。
“都是些假玩意儿,老子凭什么管!”他张口大骂,七根琴弦织就了一张锋利的网,然而傀儡不怕疼,好似不要命一般埋头往前冲。
琴弦隔断了顾宽的身体,可鲜血并未如想象中喷溅,被分割成块的躯体落地后化作了木头。
沉音看得后脊一凉,思绪混乱,“君上,这是……巫偶?”
“巫偶死了也不会变成这样,劣迹斑斑的仿制品罢了。”
真正的巫偶刀枪不入,且有自己的思考能力,昙朝便是夙渊所见过最完美的巫偶,再不济也是巫族祭坛内那种死而复生的。
“沉音,你退后去和阿燕保护小妖,我留下来帮倾陌。”
沉音也想留下来帮忙,但自己实力有限,还是乖乖听君上的话。
夙渊和倾陌并肩而立,企图结印驱散些迷雾,为后者做盾防,伤口阵阵钻心的痛楚却不容忽视。
“呃……!”他捂着肩膀险些跪倒在地,半晌动弹不得。
这场面似曾相识,倾陌上次这样对付越之秋时,他也是在帮倒忙。
脚下积攒的木头越来越多,仿制的巫偶不会复活,但胜在数量大,倾陌将两个村民“分尸”后,迅速瞥了一眼夙渊的状况。
这一瞥叫他差点没上来气,“滚回去滚回去!那人就是专门针对你的!你就别添乱了!”
从小到大,夙渊头一次被人骂添乱,这感觉倒是万分新奇,他提着一口气默默退到了山洞前,忽听里面传来了一声尖叫。
“沉音!”他心头一紧,只见阿燕浑身沾着血迹,沉音受了些轻伤,他们对面的,是受骷髅印影响发狂的小妖,亮出爪牙互相残杀。
在无人察觉的时刻,入梦已然绽放。
夙渊将沉音护到身后,警惕地看着阿燕,很是戒备,“你没受入梦的影响?”
阿燕唇边挂着一缕血迹,目光闪烁,不知该如何解释。
“因为他已经死了。”那沙哑的嗓音回答了他。
黑衣人悄无声息现身洞内,外面的倾陌却全然无知,夙渊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但不断传来的打斗声让他心安了些许。
黑衣人缓步逼近,只是勾了勾手指,两只小妖便同时冲了上来,夙渊单手结印抵抗,伤口的疼痛让动作有些迟缓。
“没用的,你所有阵法我都研过,更何况这是我的世界,你根本无法打败我。”
黑衣人反手一击,夙渊使出的灵力尽数涌回了自己体内,顷刻间鲜血上涌。
“君上——!”
夙渊被沉音搀扶着才堪堪站稳,“咳咳……你不过是乘人之危罢了!”
若真有这么大的本事,早在他们进入这里的第一时间就下手了,非得挑选现在,不过是顾忌倾陌想办法将他引开。
“鬼煞太碍事,我只要解决掉你就足够了。”
他抹去唇边溢出的血液,恨恨盯着黑衣人,“本君不记得……究竟与你有何仇恨……”
“你当然不记得!”黑衣人有些恼怒,未被帽兜遮掩的下半张脸双唇紧绷成一条直线,“你只需要知道,所有的妖族皆因你而死!到最后你谁也救不了!”
入梦凋零了一片花瓣,黑衣人张开五指便飘了过来,他将花瓣夹在袖中,将目标对准了沉音,“你的家人被凡人杀害,这所谓的妖君却教你以德报怨,现在你得到了什么,难道就没想过死去的家人愿意吗?”
沉音不受其挑衅,“与你何干?赶紧滚,不然等鬼煞大人杀进来……”
“他在制造杀戮。”黑衣人打断了她,轻笑,“小姑娘,你难道没发现,整个村庄的人内心都有杀戮**?尤其是那鬼煞。”
从他们踏入空间的那一刻起,人性恶面皆展露得淋漓尽致,妞妞的哥哥对她施暴,父母畏惧权威而无视孩子,村民轻信谣言残杀妖物……
如此种种,一幕幕浮现在了沉音脑海中,君上曾带她看的世间生灵,分明不是这样的。
眼底闪过的一丝落寞被黑衣人捕捉到,他挥袖将山洞外的结界打开,驱散迷雾好让她看清楚。
只见残月下,血色浸染了倾陌的月白长衫,他唇边噙着一抹冷笑,修长的五指死死扣住女童的命脉,未干的血珠顺着指尖滴落,妞妞被他抛至半空,寒光一闪而过,一颗头颅便滚落在地,瞪着眼睛与沉音对视。
实则倾陌杀的都是些傀儡巫偶,这与真实看到的根本不一样,夙渊疑从心起,当他意识到什么时黑衣人已经将入梦的花瓣放到了沉音眼前。
妞妞的死,激起了她内心微小的仇恨,而骷髅印则会将这些仇恨放大,使她成为制造杀戮的武器。
眉心咒印显现,她眸中蒙上了一层黑雾,杀意顿起,闪身冲了出去。
“沉音……不要!”夙渊急于阻止,却被黑衣人利用伤口残存的毒禁锢在原地,不得动弹毫分。
他只听见了倾陌诧异的声音,“沉音?你怎么出来……你做什么——?!”
“倾陌……”夙渊自嗓子里挤出一声痛哼,脚下一阵虚浮,幸得黑衣人禁锢了他的动作,如若不然现在便要狼狈跌倒在地了。
“这么在意他?”黑衣人明知故问。
夙渊别过头不愿答话,黑衣人继续道:“鬼煞就是难缠了点,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但我最近发现你好像对他有特别的感情。”
“我喜欢他。”夙渊不怕旁人知晓他的小心思,大方承认,“你难不成想替我们牵线?但凭你这个样子,只怕会坏了一桩好姻缘。”
黑衣人一怔,才意识到自己被他羞辱了一番,“呸!你算什么东西,痴心妄想!”
他恼怒地一把扣住夙渊的脖颈,动作过于迅速以至帽兜掉落了大半,一张寡淡惨白的脸暴露了出来。
这人十分陌生,左眼暗淡无光横贯着一道极深的疤痕,夙渊还是不记得见过,但他记起那只黑猫,眼眶周围也有一道疤,只不过被毛发覆盖住了。
“咳……我不认识你。”他艰难吸了一口气,脸色因缺氧而泛红,倒看起来比平时健康了不少,“但你对妖族所做的恶事,天地可诛!”
“哈哈哈哈……”黑衣人听罢大笑,“好一个大义凛然!还是说你攀上了天道,有口饭吃,便心甘情愿给祂当狗?”
污言秽语听得夙渊耳朵刺痛,哑声反驳,“呃……胡言、乱语……!”
黑衣人解开禁锢却收紧了手下力道,夙渊没了支撑,脖颈的疼痛越发明显,身体颤抖着咳嗽,被折磨得有些神情恍惚。
最后的空气被剥夺,他只觉呼吸一滞,但想象中的那种痛楚却迟迟没有到来。
是沉音走进来。
“任务完成了?”
沉音垂着黑雾覆盖的眼眸默然。
鲜血顺着她的手指滴落,指尖夹着一片锋利羽毛,受骷髅印控制的妖力量会大增数倍,加之变幻莫测的迷雾阵,既然活着回来,想必鬼煞已经……
得知叱咤风云的鬼煞败在了他手中,一股得意自满之感油然而生,黑衣人更是张狂,煽风点火道:“夙渊,鬼煞死了……你养大的妖,杀了你喜欢的人。”
夙渊阖上眸子,看不见他眼底的情绪究竟是喜是悲。
黑衣人最是厌恶他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杀虐之意冲到了极点,企图捏断这白皙脆弱的脖颈。
“啊——!”
忽然手腕传来一阵刺痛。
与此同时,利刃穿透血肉,沉音紧张地将翎羽往他身体里又深刺了几分……她刚刚听到了什么?喜欢的人?
翎羽上有毒药,中毒者的灵力会在短时间内消散,黑衣人猛然回过头,露出凶恶目光,“你……你竟敢……!”
“诶!这只病猫只有我能欺负。”倾陌懒散斜倚在洞口,浅笑着扯了扯琴弦,轻而易举便将另一头的手腕切了下来。
断口整齐冒出浓浓黑雾,黑衣人怔了怔,随即意识到自己被耍了,“鬼、煞!是我低估你了。”
倾陌难得谦虚,“你是高估了沉音,这么傻的脑子,揍一顿就清醒了,骷髅印对她来说没什么用。”
沉音摸了摸头上的大包,心虚看了一眼君上,小声嘟囔,“虽然但是……下手也太狠了……”
眼下局面已经很明朗了,黑衣人自知不敌,转身就要逃走,但倾陌容不得,一脚飞踢将人踹倒在地。
“欺负煞影卫老子还没找你算账呢,还敢欺负老子的猫!*的,叫你猖狂!叫你猖狂!”
“……呃!啊!”
他接连补了几脚,专挑痛处下手又踢又打,左一拳捶那只能看见的好眼,右一脚踹那条好腿,直到恶气出得差不多了才发现,这人化成了一道黑雾飘散,只留下了一件破烂衣裳。
“是分身,他跑了。”倾陌拍拍衣袖上的土,注意起夙渊的情况,“没伤着吧?”
“无事。”夙渊摸了摸颈间被掐出的指痕摇头,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另一件事——不知那话有没有被倾陌听去。
沉音他已经威胁过了,打死不敢往外说一个字,就怕……
“刚才那黑衣人说的……你可有听见?”
“什么?”
倾陌眼中的茫然不似作假,他靠在洞壁上松了口气,“咳……他说残害妖族一事是因我而起,但我……咳,根本没见过他。”
“嗐,你别自责,他们干坏事之前总得找点理由!”倾陌安慰他,“打仗还得出师有名呢!”
“就是就是!君上您安心吧!”
“……咳!”
…
幻境崩塌,洞口的迷雾散去,声声充满活力的鸟鸣传了进来,几人互相对视一眼。
夙渊还惦记着阿燕,“阿燕?”
他倚靠在黑暗中,昏迷的小妖横七竖八倒在身旁,垂下的碎发遮盖了眼,声音凄然,“你们走吧……”
夙渊淡淡垂眸,不多言语,“保重。”
现实与幻境交错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一声虚无缥缈——
“苍燕,恭送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