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陌端着药碗推开门,看见夙渊已经醒了,靠在床头神情恍惚,狭长的丹凤眼微微垂着,一眼望去,好似个精致脆弱的瓷器。
病是病了点,脸确实长得好看,他无声赞叹,进屋后将房门关紧,免得凉风吹进来,“醒了?伤口还疼吗?”
夙渊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像是瓷器被注入了生命,他目光动了动,最终落到倾陌身上,声音嘶哑道:“外面……怎么样了?”
他关心的是那头妖兽。
倾陌将药碗塞给他,“妖兽被关起来了,等伤好了再带你去看。”
“灵居发生这种事……记得检查其他妖兽,以免出现意外。”
“我办事你放心!”倾陌双手叉腰,教训道:“还有你!再遇到危险可不能乱来了!”
夙渊心中一暖,还来不及感动,便听对方继续道:“不然我不好跟尊主交代!还有,这算是工伤,医药费先给你垫了,回头记得去找尊主报销还我。”
“……”
心拔凉拔凉的。
夙渊不愿计较细算,无奈拍拍床榻,示意他坐过来,“都听你的……让我靠一会儿。”
说着倾陌感觉肩头一沉,一颗脑袋便这么靠了上来,前者稍稍侧头,余光触及了苍白的额头,再往下是刚刚闭上不久的眼眸。
这个姿势会不会太暧昧了?他心里犯嘀咕,又担心是自己太矫情,最终归结于猫的习性。
猫咪都是很粘人的吧。
他接触过最多的猫只有烟云阁后面的小流浪,但野猫都是脏兮兮的,且充满警惕,小家伙们不敢轻易靠近他,他很少捉来玩。
忽地,一只冰凉的猫爪子悄悄搭上手背。
倾陌被冰得一哆嗦,所有的野猫顿时甩出脑海,他恶狠狠瞪了某只病猫一眼,不甘示弱,抽出手来放到了上面。
嘶……还是很凉。
但另一边不是那样想的,夙渊闭着眼睛休息,眉头蹙起,控不住本性,毫不犹豫又翻了上来。
嘿——!倾陌不信邪,再次抽手放上面,非给他压下去不可。
两人你来我往,动作快到出现残影,数十个回合后,倾陌累得气喘吁吁,被迫承认了猫爪在上原则。
输了就耍赖,他气愤将人推开,“起开起开!不玩了!赶紧喝你的药!”
夙渊举起那只手端详了一会儿,笑意遮掩不住,瞥见身旁的人都要气鼓了,赶紧拿起放凉的药碗一饮而尽。
倾陌嘁了一声,从榻上跳下,白映非适时破门而入,满脸焦急,“倾陌!你没受伤吧!”
然后抓着他浑身一顿乱摸。
倾陌张开双臂任由动作,“外边天都黑了,还能想起来看我……谢谢你啊。”
白映非颇为别扭找借口,“之秋也受伤了……我也得照顾他。”
哼,见色忘义的东西。
倾陌翻了个白眼,“夙渊替我挡了一下,我没事。”
白映非正好赶上忙碌,手头的公文还没处理完便听下人来报出了事,他着急过去时倾陌已经带着夙渊离开了,只有伤痕累累的越之秋在带人收拾烂摊子。
看到那一滩鲜红的血迹,他自然也听说夙渊受了重伤,即使不喜欢对方,但面子上也得过得去。
“妖君,此事恕我招待不周,城主府愿尽全力配合,调查真凶。”
夙渊一改方才那种矫揉造作的神态,散发着不近人情的淡漠,任谁也想不到他会替倾陌阻挡危险。
他话中意有所指,“如此最好,望白城主说到做到,但事关骷髅印,不光城主府一众,整个赤洲城都不得松懈,尤其要严查……巫族祭坛。”
“妖君是在怀疑之秋?!”他刻意咬重后几个字,白映非当即要翻脸。
“只是怀疑,并无确凿证据,所以才要求证。”
“你……!”
话不投机半句多,倾陌见势不妙,赶紧拦住白映非,连拖带拽弄到了屋外,“映非,你别生气……先听我说!”
“他就是故意的!之秋若是凶手,今日怎么会受伤?!”
“他伤着了脑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倾陌给他顺顺毛,“幻灵司出现了叛徒,夙渊现在疑心病重着呢,也是为了赤洲城的安危着想。”
白映非站在原地生闷气,倾陌耐着性子继续哄人,“祭坛有结界,但幻灵司能人异士奇多,其实夙渊是害怕有叛徒偷溜了进去,万一再伤了大祭司就不好了,也不是真的怀疑他。”
他顺毛本事一绝,白映非心里好受了些,却不能消除与夙渊的隔阂,他把倾陌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拍了下来,“你就别忽悠我了,知道你们有任务在身……我回去和之秋商量一下。”
“这才是乖孩子嘛……哎呦!”
白映非朝他胸口重重捣了一拳。
…
担惊受怕的小虎妖在入梦的安抚下睡了个好觉,醒后趴在夙渊腿上伸懒腰。
“呜嗷~”
倾陌走了进来,在虎头上弹了个脑瓜崩,而后看向面色虚弱的夙渊,“祭坛的事白映非算是答应了。”
夙渊并不意外,双手握着两只小虎爪,“它睡得那么香,是服用了药物?”
“你还真是不放过丁点儿蛛丝马迹。”倾陌敬佩他在细节上的警觉,从腰间摸出了一朵偷藏的入梦。
“就是这种花,能安抚妖兽的情绪,但好像并不能克制骷髅印的效果。”
夙渊放在鼻尖下轻嗅,有一股很淡的香气,若有若无,倾陌却怎么也闻不见。
“只对妖有效……”香气进入体内后,夙渊本就无所波动的情绪更是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他将这花拿远了些,“倾陌,你可还记得昨夜宴上闻到的香气?能否形容一下?”
这让倾陌犯了难,“怎么说呢……像各类脂粉混杂在一起,闻时间长了叫人头疼。”
“这花怪异,我怀疑与你闻到的香气是同一种,勿要随身携带,扔了吧。”
夙渊语气认真,倾陌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眉眼弯弯,“你这么相信我?就不害怕我徇私枉法,联合白映非他们一起害你?”
“不怕。”回答得毫不犹豫,是当真不怕。
可他们只是同僚关系,不应当有如此信任。
倾陌不打算继续深究这个话题,“幻灵司呢?你都处理完了?”
夙渊将手掌覆在小虎受伤的那条腿上,“我调了支暗部御妖师过来,今晚抵达,陆形暂且收押,实在审不出来有用的消息再杀了也不迟。”
小虎妖许是知道讨论的事情与它有关,抬起没受伤的那只爪子挥了挥,誓要将欺负它的人大卸八块。
但它足够弱小,发火都像撒娇。
倾陌又偏爱欺负弱小。
白皙修长的手指点着小家伙脑门一用力,就将它戳得翻了个滚儿。
“呜嗷嗷——!”
“抗议无效。”倾陌无情说道,顺手将放在床边的入梦从窗户扔了出去。
“闻了花香能做美梦,你好好休息吧。”他将夙渊塞进被子里的动作十分熟练,并帮人掖好了被角,小心翼翼避开伤口,“先养伤,为了工作拼命不值得。”
他转身出了房间,但在看不见的地方,夙渊半张脸埋进被子,紧咬着下唇,似乎在忍耐什么。
…
倾陌一出来,昙朝看似站在门口等候多时了,他搭上后者的肩膀走远了些距离,才在其耳边低声道:“夙渊受伤得给尊主一个交代,这事不能善了,越之秋是没法留了,我们要找出证据来。”
“主上要怎么做?”
倾陌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那条蛇妖,阿诗说他也来过赤洲城,如果骷髅印是他带回去而越之秋正好是真凶的话,他们一定有过接触。”
垂眸沉思一瞬,他低声耳语了几句,昙朝领命离去,自己则是趁着夜色离开了城主府。
月光刚刚爬上,主街灯火通明,有不少百姓外出逛夜市,倾陌混入人群中,走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子里。
巷子深处,一对乞丐兄弟刚分食完一顿饱饭,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物准备入睡。
倾陌突然出现,一人给了一巴掌,“快别睡了,起来!”
“……啊!”兄弟二人同时一惊,哥哥倒是还冷静一些,弟弟直接惊叫一声窜起来,躲到最里面的角落里团成一团。
若是靠近些仔细听,能听见他嘴里不停念叨,“呜呜妖怪别吃我别吃我……我没洗澡不好吃……”
“瞧你那蠢样!是我!”倾陌看不下去,将弟弟提溜起来,和哥哥排排站好。
哥哥最先认出他来,“……恩公?”
倾陌点头,扔给二人一些钱财,交代道:“你们小道消息路子多,帮我打听件事。”
白日里倾陌和夙渊刚救了他们的性命,帮个忙义无反顾,“没问题!恩公请讲!”
“你们去帮我打听打听,赤洲城是否出现过一些……没有脸的尸体。”
夜半,万物沉寂。
夙渊蜷缩在被子里,压抑着的咳嗽响起来,吵醒了睡觉的小虎妖。
它迈开爪子爬进被窝,担忧地蹭了蹭那毫无血色的脸庞,却发现这人是睡着的。
难捱地睡梦中,夙渊看见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那人穿着单薄,站在寒冷的夜空下,因为背对着的缘故,所以看不清脸。
可夙渊知道对方是谁。
凄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活着……
像是触碰到了某个禁忌字眼,异瞳猛然睁开,吓了枕边的小虎妖一跳。
“咳咳……咳咳!”
夙渊爬起来抵拳泄出几声咳嗽,披上外衣便出了房门,寻到那朵被从窗边扔出的入梦。
鬼使神差的,他伸手捡了起来。
可是在触碰到的前一瞬间,余光瞥见了倾陌房间的窗户,开着一条小小的缝隙,里面烛光闪烁,这个点对方还没睡,不知在忙些什么。
手指及时缩了回去。
是他魔怔了,倾陌还在,现实分明比那虚无缥缈的梦要美好。
…
翌日辰时,倾陌从被窝爬出来,不情不愿地去给夙渊煎药。昨夜回来得晚,又乱七八糟忙活了一通,还没睡熟被天就亮了,精神十分萎靡。
要不是白映非对病秧子有极大意见,偌大个城主府,除了自己就没人照顾夙渊,他才不会大清早献殷勤。
感慨着自己的菩萨心肠,他走到厨房门口,迎面撞上了一个陌生的黑衣男子。
倾陌打量着他,记忆中城主府没有这号人物。
只见对方一手端着刚熬出来的苦药,注意到他之后,颔首微微欠身行礼,“见过鬼煞大人。”
倾陌瞥过他的幻灵司腰牌,心中了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江鸿。”
虽然不认识,但只要是幻灵司的,就不妨碍他套近乎。
他虚情假意笑笑,把药碗抢过来,“你是暗部的吧?找你打听点东西。”
江鸿微微一怔,不明其目的还是要谨慎,“……大人请讲。”
“咳,放心,不是大事。”倾陌清了清嗓子,“归羽和蛇妖的老窝是你们处理的吧?你知不知道那蛇妖藏了很多人脸?”
江鸿犹豫点头,“那些人脸已经交由皇城处理了,他们会找到相应的失踪者家眷。”
岂料倾陌这根老油条根本不信他的说辞,“少跟我来这套,官府办事也得经过你们幻灵司的眼!我就是想问问那些失踪者找得怎么样了?”
江鸿垂首不答,这些属于机密,按照规矩他不得随意向外人透露。
倾陌不满啧了一声,软硬兼施,“我手里这桩案子与人脸有关,要是被你耽误了,回头我就去找你们君上告状!而且他生病这些日子都是我照顾的,还没找你们索要报酬呢!”
“这……!”江鸿左右为难,不敢得罪鬼煞,又想起君上交代自己的话,不由得妥协,“人脸的主人都为蛇妖所害,皇城范围内,有几人已经寻到了家眷,但大多还是无人认领。”
蛇妖只在皇城和赤洲城辗转徘徊过,那些找不到家眷的人脸大概率属于赤洲城,倾陌心中有了底,转头又去为难江鸿,“那你去帮我把那些无人认领的人脸画像搞来呗!”
“……啊?”江鸿惊疑不定,怎么要求越来越过分了?!
倾陌在他开口之前打断,“别拒绝,我知道你有这本事,回去问你家君上他肯定也同意!走,一块去看看你们君上!”
说罢,他又将药碗塞了回去,半是逼迫着江鸿去了小院。
夙渊不像倾陌作息混乱,这会儿早已起身了,披上厚重的大裘准备出门。
“君上,药好了。”江鸿进屋与他险些撞上,忙把药碗奉到面前,后者视线一扫而过,端起喝了个精光。
倾陌见他穿得这样实在,不免担心,“现在就要出去?你的伤能行吗?”
“已无碍。”夙渊摇摇头,“去见那只妖兽。”
他的勤劳是倾陌这辈子也赶不上的,见劝不动,便对江鸿嘱托道:“看好你们家君上,千万别再磕了碰了。”
那发狂的妖兽并没有继续留到灵居,因为害怕其他妖兽受到影响,倾陌命人捆了蒙住脑袋后就扔进了地牢。
路上,江鸿满腹心事想与君上汇报,却碍于倾陌在场不敢开口。
倾陌嫌他磨叽,直截了当替他将方才的事讲了出来,夙渊听罢不假思索,“都听你的便是。”
“这下放心了吧!”倾陌揶揄看了江鸿一眼。
夙渊由心而笑,大概猜到了对方想做什么,即使因由会比想象的差些,仍会生出满足之感,便当作倾陌是为他受伤一事报仇吧。
进了地牢,隔着一道铁门,夙渊站在了那妖兽对面。
骷髅印的影响还在继续,即便被五花大绑着看不见,只要感觉到有人靠近,妖兽便沉着嗓子发出低吼。
夙渊压低了眉头,“倾陌,我想看看它的眼睛。”
一根琴弦甩了出去立刻将布削得粉碎,“看吧,小心别被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