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陌和巫族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世人皆不知内情,只知通往巫族的道路上,立着一块木牌,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鬼煞严禁入内。
对于此,倾陌仅是评价——字真丑。
他打量着眼前的红衣男子,动作间衣袖嵌着的银条交织相撞发出轻微脆响,火红烛光映照下耀眼夺目,这种穿戴有巫族一贯的风格。
“是巫族,他的袖子闪到我的眼睛了。”倾陌附和着夙渊的话点头,抬手挡了一下反射而来的光,发现那红衣男子也在打量自己。
主座上,白映非一怔,没想到越之秋这个时间就过来了。倾陌跟巫族不对付,他担心突兀让二人相见会产生什么矛盾,所以特地选择办了一场晚宴,打算待到气氛上到兴头以后再介绍二人认识 ,但现在来都来了,也不好继续藏着掖着。
见双方视线汇聚,但谁都没有率先动作,似在等待时机一般,他便充当了这个时机,起身介绍,“倾陌,这位是越之秋,也就是我所说的惊喜……”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有些心虚,“……我们打算下个月成亲的。”
孩子大了管不住,倾陌的眼神透露着幽幽失望,但他也不是那种扫兴的“家长”,为了让现场不那样尴尬,起身跑到白映非身边假模假样地捶了他一下,却导致对方身形不稳,下意识紧拽住了越之秋衣袖。
倾陌笑骂,“好你个白映非,金屋藏娇,快成亲了才告诉我!”
白映非瘪着嘴揉了揉肩,“我是怕你不同意……”
他与倾陌相识得偶然,成长路上对方亦师亦友,这还是第一次瞒着做了这么一个牵扯余生的决定。
越之秋有意维护白映非,微微侧身挡到他面前,举手投足间礼仪十分妥帖,“倾陌公子威名远扬,果真百闻不如一见,今日这场晚宴乃是映非精心准备,他也希望我们能以朋友的身份相识。”
这还没成亲呢就学会袒护了,倾陌无力吐槽,但看越之秋顺眼了不少,“嗯……你是我见过最有礼貌的巫族。”
想象中的剑拔弩张没有发生,白映非暗暗松了一口气,眨眨眼睛在二人之间看来看去,试探道:“那……就算认识了?这几日在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好好相处,就当是为了我……?”
他仗着两边都是自己重要的人,分别拉上了手,硬是搞出一种“家庭和睦”的感觉。
倾陌睨了他一眼,嫌弃甩开,“谁为你了!行了行了,你的惊喜我收下,赶紧下去,耽误人家跳舞!”
他们站在台上,霸占了舞姬的位置,乐师不敢奏乐,这宴会开始不是,不开始也不是。
各自回到自己座位,倾陌跳下台,端起面前的酒杯做掩饰,低声道:“看过了,不是骷髅印。”
他方才借着捶白映非的机会瞄了一眼,那被微微拽开的衣襟下,只是朵花瓣形状的刺青。
夙渊淡淡嗯了一声,不知怎的态度比刚才冷了不少。
倾陌挠挠头,寻思半天,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也没地方惹着他,便懒得多想,只当是病秧子身体不舒服了。
随着第一声乐曲奏响,舞姬终于得以上台施展舞姿。
倾陌陶醉于这与烟云阁天差地别的舞姿乐曲之中,偶尔举起酒杯隔空跟白映非敬酒,一切安乐祥和,这时沉默着的夙渊忽然开口。
“你方才……怎么看的?”
“什么怎么看的?”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倾陌一头雾水。
夙渊似倔强般抿紧了唇,“……骷髅印。”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股醋意来得莫名其妙,白映非和倾陌关系亲密,相处得自然无可厚非,但心中的占有欲总是蠢蠢欲动,便只能问出了这么一个好像无理取闹的生硬问题。
倾陌托腮看着他,似笑非笑,“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还能怎么看?我扒开衣襟看的。”
夙渊别过头去不愿跟他说话,隐在袖中的拳头默默攥紧。
“多大人了还闹小性子。”倾陌取了一个干净的酒杯倒满,“乖乖喝酒,别好奇这么多,总之他可以排除嫌疑,我又是跟每一个巫族都有仇。”
夙渊默默把酒杯推了回去,“我喝药不宜饮酒,而且,你还欠我一杯茶。”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少不了你的!”倾陌想赖账,一把将酒杯夺了回来,仰头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宴会气氛逐渐高昂。
白映非确实没骗人,准备的都是陈年好酒,倾陌笑眯眯盯着舞姬婀娜的身姿,晃了晃喝得晕乎乎的脑袋,打起了拐几个到烟云阁当门面的小算盘。
忽地,空气中弥漫了一股奇特的香味。
他耸耸鼻子,第一时间怀疑夙渊,“你喝的药换方子了?怎么这么香?”
夙渊心生疑惑,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清苦药香袭来,“并未……还是以前的。”
喝了酒倔劲也上来了,他偏生不信这说辞,反手去拉昙朝,“你闻闻他身上,是不是香味变了!”
昙朝在倾陌身旁与夙渊离得也近,除了酒和淡药味,并未闻到其他香气。
昙朝不可能撒谎,倾陌自我怀疑片刻,便归结于是喝醉了,鼻子都不好使了,忙吃几口菜,安下心来继续看美女跳舞。
然而他一抬头,天塌了。
只见终场将至,众多舞女裙摆飞扬,身体如风中柔柳般轻盈摆动,行过礼后款款下台,诡异的是,她们都变成了骷髅模样,森白骨架着艳丽飘逸华裳,有序从面前经过。
这惊悚的一幕,在场所有人表现得异常平静。
倾陌使劲揉了揉眼睛,去拽夙渊,“夙渊,你刚刚看没看见……”
“怎么?”答话的是一颗光秃秃的骷髅头,即使变成了骷髅,夙渊也要比寻常骷髅更白一点。
“……没什么。”倾陌把话咽了回去,又看向昙朝和白映非,以及准备上台的乐师等,皆是一副白骨模样。
他倒了一杯酒冷静下来,当所有人都不正常时,那唯一正常的,便是最不正常的。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夙渊见他脸色不太好,关心道:“倾陌,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面对周围人都变成了白骨,倾陌疑惑大于害怕,晃晃悠悠地起身,“没事,可能需要醒醒酒了。”
“主上小心。”他脚下踉跄差点摔倒,昙朝适时扶了一把。
仅剩白骨的手指紧紧抓住了胳膊,这叫他不禁回想起乱葬岗那二十三具尸体,登时自心底生出了一股阴寒,来不及多想就用力推开了昙朝,惊叫道:“别碰我——!”
大力推搡下,昙朝松开手被迫退后,白骨看不出表情,但想必对方心里是很难过的。
动静引得那边白映非和越之秋停下说小话,走了过来,前者语气关切,“倾陌,你身体不舒服吗?”
倾陌不想被看出异样,疲倦地捏了捏眉心,“没……你这酒后劲太大,我出去吹吹风。”
白映非咧开白花花的牙一笑,“这就不行了?!还跟我吹自己多能喝呢!”
“……”
他为什么从骷髅的脸上看到了笑容?
瞎扯两句后倾陌快步去了庭院中,凉爽的夜风吹来吹散了鼻间那股浓郁的香气,昏醉的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他一个人站在夜色中,深吸一口气,望着满天繁星,却仍觉无比烦闷。
生前死后,仇恨过往,这些本该如云烟消散的东西,实则化成了黑夜里的星星,一直注视压迫着他。
光芒可以用来引路,也可以用来提醒曾经的黑暗。
出神之际,身后忽然有人靠近揽住了肩膀。
此刻白映非在眼中已经恢复了正常,倾陌便放下了戒备。
前者鬼鬼祟祟拉着他来到了一棵大树后,张望周围没有人,“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夙渊惹你生气了?那也别对昙朝发脾气啊,大不了我找个借口把他赶出去!”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刚才的事,思索再三暂时瞒了下来,“哪有的事,我就是喝多了……再说要待到你成亲的日子呢,要是赶走了他,天道那边肯定露馅。”
白映非根本不相信他喝多了的说辞,“少来!你的酒量多少我还不知道?”
一个人干空了整个地下酒窖,不光能站着,走路都不带飘的。
倾陌尴尬地笑笑,自己都没意识到在替夙渊说话,“反正不关他的事,你别难为他。”
既然如此,白映非也不再坚持,手拍拍他肩头,“有什么不高兴了跟兄弟说,同僚而已,咱不受那气!大不了不干了!”
不干了可不行,他还有两家老小要养活呢!
两人讲完悄悄话,从树后转了出来,却见夙渊不知何时也出来了,站在房檐下,隔着些距离。
对方脸色苍白,好似已经等了很久,厚重的大裘随着风吹摆动,身形清瘦,给人一种随时都能被风吹走的错觉。
他像蛰伏在暗处的狩猎者,又像在等待迷茫未知的可怜人。
大家都恢复正常,说明倾陌也正常了,此时此刻他看待所有人都亲切无比,笑着朝夙渊挥挥手,后者微微一愣,旋即露出模糊不清的笑容。
很拘谨。
被倾陌这么一打断,白映非回去和越之秋商量过后便提前散了宴席,让他好好休息,反正成亲之日尚早,还能待好长一段时间。
回小院的路上,倾陌腿发懒,非让昙朝俯身背着。
“昙朝,刚才的事……对不起啊。”
“无事,主上不必道歉。”
怎么可能没事,腮帮子都气得鼓起来了。
他伸出手指戳了两下,鼓得还挺严重,再不解释估计这人能把自己气炸。
“你先别生气……刚才我看到你变成了骷髅,受到惊吓才把你推开的!”
昙朝疑惑地转过头,鼓囊囊的脸颊小了一半,“……骷髅?”
同一时间,夙渊将他们的对话听了去,一下子理清了倾陌异样的原因,“你方才表现奇怪,是因为看到昙朝变成了骷髅?”
“也不全是。”倾陌顿了顿,“还有你,所有人,除我以外你们全是骨头架子。”
也幸亏是他,身经百战什么腥风血雨都见了,这场面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得吓疯。
思及他先前问自己是否换了药方,夙渊很难不将两件事产生关联,“倾陌……你问我药方的时候,是不是闻到了什么?”
倾陌趴在昙朝背上,声音恹恹,“一种很香的气味,现在想来其实不太像药香……”
后半路夙渊都是沉默,直至回了院子,他站在房门前迟迟不肯进去。
“倾陌。”他轻唤了一声,“越之秋,尚存疑。”
抛去巫族等各种身份,夙渊见到越之秋的第一眼便觉得不舒服,妖的天性,他第六感一向很准。
对于越之秋这个人,倾陌有自己的计较,敷衍着摆摆手便回屋关上了门,一头扎进柔软小窝。
白映非是他最好的朋友,就算越之秋真的有问题,只要不涉及底线,徇私枉法他又不是做不来。
昙朝站在打开的窗前神色凝重,倾陌以为他在生闷气。
“……昙朝?还生气呢?”
这小子也是个小气鬼,惹毛了根本哄不好。
“没有。”昙朝摇头否认,倒也不是嘴硬,侧身让开窗外的光景,“主上,他在看你。”
猝不及防,倾陌与夙渊的目光正好相撞。
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走窗户的都是采花贼,夙渊的采花贼进度已经完成了一半。
“快把窗户关上!”倾陌躺倒蒙头盖被子,假装没看见。
这感觉就像集议时天道多看了他一眼,然后平白扔了一大堆额外任务。
再多挣扎也于事无补,那一眼仿佛下定了夙渊的决心,他动身来到倾陌房前敲门,“倾陌,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