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二十一年春,大宁的歌舞升平已到了盛极,温暖的春风从东南海上刮起,一路袭卷至中原,劈破新草与柳色,最后散在赏花人的眉弯。帝京望都之中人们朝歌夜弦,沉醉于盛世的甘美华音,仿佛终其一生不见烦恼与忧愁。
在望都中心,禁城巍然伫立,宫阙廊檐上雕满繁花与飞天,皇家寺庙大觉寺低沉厚重的钟声从远处传来,高高翘起的檐角上青铜风铃开始叮当作响。
一只皂青靴子迈过宫殿门槛,龙涎香气味在空气中涌动,宫人身上已换了薄纱,在他眼角余光里掠过。
殿中传来沉闷的咳嗽声,他在馥郁的香料气息中捕捉到一丝挥之不去的苦味。
嘉和帝人到中年,因内廷照料得当,所以还是肌肤白净、风度翩翩的模样,但靠近了看,那一双和善又充满威仪的眼里已泛出沉沉暮色。
“咔哒”一声轻响,碧色小瓷盏被搁在书案上,嘉和帝打量着立在面前的年轻人,半晌展颜一笑:“瘦了些。”
沈庭燎欠身:“劳烦圣上挂念。”
“说说看吧,西北的事。”嘉和帝手指点了点厚厚一叠奏疏,“瀚海关边防军总司是兵部尚书霍征的嫡系,听说你停了他的职,霍征这几天一直往朕的案头递折子,看得头疼。”
年轻人眉目低垂,态度是恭敬的:“罪证确凿,霍大人敢这样保人,想必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此良臣,真是朝廷的福分。”
嘉和帝大笑:“你这小子,在外多年沾了满身江湖气,怎么,嫌朕识人的眼光不好?”
沈庭燎并不辩解,话锋一转道:“去年秋时取道蜀中,西南一带似乎不大安定,据说是大荒灵山的巫师要现世了。”
嘉和帝敛了笑意:“十巫天降,只怕是动乱要发生。张道渊神龙见首不见尾,月前捧着一块碎了的伏羲甲过来请辞,说有不明来历的星辰坠落于西北荒野,后来便没了消息。”
沈庭燎:“钦天监监正的位子空了?怎么不告知我?”
“告知你?”嘉和帝睨他一眼,“你自作主张跑去西域,朕的人骑着快马还没到襄城就断了踪迹,白马营不愧是纵横江湖,百无禁忌啊。”
“事急从权,圣上恕罪。”
两人相对静默片刻,嘉和帝慨然一叹:“前朝覆亡,邪魔横行二十年,每每朕翻阅史册,总觉得那是史官编纂出来的一场噩梦。但,恶鬼的影子真真切切地盘桓在大宁疆域上。边防军总司与恶鬼勾连,失职的又何止他一个,此事秘而不宣,照你计划的来,至于霍征是否知情,朕已命大理寺和吏部的人查办。”
“遵旨。”
“你下去吧。太子正月大婚你不在,回头和他道个喜,”嘉和帝眉心一松,“既然难得回京,便不必急着走,马上二月春闱,随朕一同看看新科士子的风仪罢。”
沈庭燎从紫宸殿出来,内侍官黄秀便迎上来。这老内侍在嘉和帝还在潜邸时就服侍他左右,过了好些年已升至内廷总管,逢人笑脸相迎,是个八面玲珑的厉害人物。
“郎君留步。永宁坊的宅子已安置妥当,不知郎君是即刻搬进去,还是照例去西风院?”
沈庭燎脚下一顿。他少时被嘉和帝接入宫中教养,住的是一处僻静小院,上了庙堂后,西风院也一直保留着,每逢年时回京述职,依旧宿在内廷。
沈庭燎视线从老内侍脸上扫过:“我已加冠,不宜留在内廷,年前传信嘱咐过,往后只去永宁坊。”
“老奴知道了。”黄秀不慌不忙地笑,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还有一事,十三那天太子妃生辰,东宫要摆宴席,请的都是世家子和贵女。太子殿下前日去了北郊营地,所以托老奴代为转交。”
沈庭燎接过请帖:“好。”
黄秀哈着腰,续道:“瞻园的梨花开了,郎君今年还要折第一枝吗?”
沈庭燎与他错身而过,烟青常服下摆银色暗纹如水波浮动,风中遥遥传来两个字:“多事。”
出了内苑,再行过几处大殿,自未央宫向南一路从永安门出去,就是皇宫外城。
皇城建筑瑰丽壮阔,当中一条天水大街将其一分为二,沈庭燎从永安门出来,不远就是监察司。
这一天适逢休沐,白马营刚刚回京,在监察司中留守的人并不多,沈庭燎闷头理了一遍积压的公文,等从案牍上惊醒,才发觉已是深沉黄昏。
天色迟迟,他差点忘了住所已变,自己的白马又被副将带去了围场,索性捧着一摞文书踏入帝京光华璀璨的夜色。
天水大街此时宝马香车铺陈,十里长街两侧红色灯笼悉数亮起,街市喧嚷,比之白日更加辉煌夺目,胡人酒肆聚满夜饮的人群,高楼上人影憧憧,歌女抱着琵琶袅袅婷婷登楼,还未起弦就有不胜酒力的客人醉倒在石榴红的衣裙中。
年轻英俊的朝臣穿过街市,高楼上莺声燕语,一只绣着蝶恋花的手帕不知从何处飞来,被他轻轻侧首躲过,然而愈来愈多手帕从四面八方飞扑过来,沾着女子身上脂粉,熏得他打了个喷嚏。
想是看见他的窘态,高楼上笑声愈发大起来,有女子高声道:“沈郎君,我这里有好酒美人,可否请你赏光一叙?”
沈庭燎不为所动,闷头直走,百姓难得在夜市见他徒步经过,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于是两侧楼阁上呼声愈高,行人纷纷停下来看热闹,道路一时竟堵住了。
这件事放在若干年后已成为笑谈,但对当事人来讲,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一次经历。
世有轻功,名东风误,乍见东风起,唯恐误花期——沈庭燎万万没有想到,他头一次在天水大街上纵起轻功,居然是为了躲开看他热闹的京城百姓。
天水大街东面一侧有座极有名的歌楼,叫做浮玉楼,浮玉楼高七层,每一层栏杆外都悬着大而精致的纱灯,纱灯上绘着香草美人,灯亮起时美人身影流转,愈到高处愈如在云端。
沈庭燎足尖点在纱灯上,只这短短一瞬,忽然从斜地里伸出一只手来,按在他怀中卷册上。
他抬头一看,少年王侯言笑晏晏:“沈卿哪里去?”
此人年纪很轻,眉梢眼角都含着一点红尘烟火气,独一双凤眸清亮无比,乃至到了天真无邪的地步。
嘉和帝子息单薄,最小的一个皇子单名宴,字临阙,故而常常化名李临阙游戏坊间,百姓权做不知,年前还哄着他给他排了个京城公子榜第一的位子。
沈庭燎翻身站定,冲他拱一拱手:“淮王殿下。”
他眸光一转,珠帘被侍女高高撩起,后头却是聚了一大群人,行动坐卧,莫不恣肆。
大多是坊间的浪荡子。
熏香味道很重,甜得发腻,李临阙拉了他一把:“有酒喝。”
侍女腕间套着琳琅珠串,嵌满玛瑙的金杯递至近前,沈庭燎低头:“烧春?”
“是啊,烧春!”李临阙兴致勃勃,“那年你去蜀中,头一次碰这酒,不知道它的厉害,大醉了一场,还记不记得?”
“记得,”沈庭燎让开酒杯,“我不喝这个。”
李临阙面露失望:“好罢,拿新醅的绿蚁来。”
酒过三巡,席间早有人醉了,摇摇晃晃地过来敬酒,沈庭燎认得他,正是两淮转运使俞伯廉的长子俞劲节。算算眼下光景,这位俞公子应当是来进京赶考。
俞劲节醉得眉眼歪斜,口齿还清楚着:“早就想近前见郎君一面,没想到今日有缘,当真是,如珍似宝的人物。”
他言语轻佻,沈庭燎扫过一眼,没有作声。
已有警觉的人酒醒了,心惊胆战看过来。
那俞大公子浑然不觉,兀自哼道:“好一似巫山梦远春光散,倩何人待我,朝露暮云,桃源深处寻……”
沈庭燎脸色一变,再看时,这人“噗通”一声,已趴倒在酒案边,浑然自若地睡去了。
李临阙招呼着人将他挪走,一面凑上来:“别管他,他这两天心情不好,犯了疯病。”
“是么,”沈庭燎垂着眼,“这小调有点意思。”
“舞乐坊新传的曲子……”李临阙挠了挠后脑勺,“你那个,呃……大伙儿凑趣罢了,没别的意思。”
沈庭燎手指摩挲着酒杯,那杯中酒液只浅浅地下去一层,不过是略略沾唇的份量。
李临阙瞧见了:“酒不好?”
“淡了些。”
“哦,你还是念着烧春。”
“不要烧春。”沈庭燎皱着眉,“你过来,我问你。”
李临阙将两只鞋子踢了,挨在他身边坐下:“你说。”
“听说你领了教坊司的差事?”
“没错,父亲和大哥总说我好玩乐,我得表示表示。”
“阿宴,耽溺红尘者,终将被红尘所累,你……”
“好啦,”李临阙不快道,“那是你们修道者的想法,你不爱红尘,自有别人来爱她,那你就不能说她不可爱,是不是?”
二人自然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浮玉楼丝竹正响,楼下传来演杂剧的念白和一片叫好声,一壶酒饮至微醺,外间忽然有人来报,花魁娘子求见。
李临阙面上顿起揶揄之色。
沈庭燎目光穿过重重珠帘,口吻与目光一样无情:“不见。”
“那可是教坊司最美的姑娘!”李临阙大感遗憾,“人人都想见她,而她只想见你。”
“你倒是护着自己人,李坊主。”沈庭燎饮尽杯中酒,“我该回了。”
他步履轻捷,越过高台上醉态横生的宾客,从一处偏僻楼梯走了下去。
那几杯绿蚁还是有些力度的,抑或者这里的空气本就易醉,在他匆匆转过昏暗回廊时,到底撞到了人。
擦肩而过,隐约是个穿西域长袍的乐师。
“失礼了。”
“无妨。”
似曾相识的嗓音,也许陌生,不足以使他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