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发生了一件不太美好的事情——
桑清越之前养的鱼死了。
他回国的时候原本就并未想着要将鱼一起带回来,一是没有时间去特地照顾,二是路程太远,这一来一回的空隙说不定还撑不过运载的路途。
他临走之前将鱼托付给了学校同宿舍的一个男生,这舍友之前就去过他家,对他养的那条鱼格外情有独钟。可桑清越真的要将鱼托付给他时,舍友却又有些犹豫了。
“说真的,我不太会养,鱼鳞…它是叫鱼鳞对吧?这小东西会不会太娇气?万一到时候让我给养死可就不好办了……”
谁知舍友一语成谶,当时的无心之语成真了。
所有事情的发生都不是毫无预兆的,从桑毅那儿把鱼带回家开始养到现在,不知不觉间,也已经将近两年了。
桑清越早在几月之前就发现了鱼的不对劲。
最开始几天先是有些懒怠,有时候甚至能保持好几十分钟一动不动,直到他伸手去敲玻璃箱时才会扭起尾巴转两圈儿。
活动力下降,对食物不感兴趣……两年时间对人类来说很短,可对于一条鱼来说,那已经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了。
“没关系,”桑清越将手机放到脸侧,正跟舍友打着电话,“我还要谢谢你。”
“……啊?”舍友原本还想着要怎么跟对方交代,心里自责内疚的不得了,可桑清越突如其来的这番话将他弄懵了。
没有责备,更没有生气。
“你很细心,所以我当时把它交给你,要不是有你帮我照看的话,说真的,它可能…撑不过那个冬天。”
“你让它多活了好几个月,它这或许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舍友两手挠头,他原本是准备来挨骂的,可没想到反倒被人家安慰了一通,眼下更加有些无地自容了。
“Qing,你在华国不要分心,你放心!我一定会将它好好安葬的!”
“嗯。”桑清越眼下正在阅览室,他将一本书放回原位,又从书架上抽出了另一本,“麻烦你了。”
“嗨,这有什么,替人家养死了鱼,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嘛。”
其实对于一条鱼的去世,并没有让桑清越产生太大的波澜,他甚至早在这之前就做好了小东西随时要离开的准备。
只是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人是需要一些精神寄托的。
——正譬如那条鱼。
与舍友通完电话,桑清越掂着新借来的书从阅览室出来。他看了一眼时间,下午四点,还可以,时间刚好,足以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去参加下午的同学聚会。
今天重祯不在,桑清越替他在研究所接待了两位合作人,这次来的人不仅有alpha,还有omega。Testan说过,要争取试剂的万无一失,就要尽力排查掉所有特殊人群。
又是一番忙来忙去,和同系的两个学员梳理课题,七点钟过后他又回了一趟家,一切收拾完毕后,这才从路边拦了一辆车。
“去南昌路。”桑清越说。
位置是宋炎定的,地点就在之前他们经常去的陈诉言他舅舅的那家酒店。
抵达地点的时间正好赶上人流的高峰期,桑清越望了一眼人流涌动的餐馆旁的停车场,直接跟司机说不用往前走了,他自己走过去就好。
从这里到KTV的路程途经一小段林荫道,相对其他地方,这里倒是寂静许多。远处有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小孩儿,正动作利落的攀上一棵矮树,伸出手去抓什么东西。
哦,那是一个恰巧被缠绕在树枝上的气球。
桑清越本能的替人感到危险,他将脚步加快离得近了些,这才发现上树的是一个小女孩儿,十三四岁左右,树下还站着一个年纪更小的小孩子,正鼓着手朝树上喊“姐姐厉害”。
他本能的想上前制止,一道声音却已经比他先至。
“——宋怜怜!你又在干什么?”
正攀在树上的小女孩回头,与之一起的,还有桑清越。
宋炎喘着粗气,从后急匆匆的跑过来,他先是伸出手向树上一指,“你都这么大一姑娘了怎么还学会上树了?小姑奶奶,我们这是城区,你这样是违反社区规定的,要是想玩的话,回头我带你回乡下……”
“就现在,还不下来!”
小女孩声音清亮,跟他哥顶起嘴来毫不费力,“我在帮人拿气球,这就下来。催催催,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催,这都又一个暑假过去了,哥你找到女朋友没有啊?”
这句话可谓戳到了宋炎的痛处,让他气不打一处来,“宋、怜、怜——!”
女孩从树上利落一蹦,稳稳落地后,将手中的气球递给树下的小男孩,随后才接他哥的话,“干嘛?”
宋炎正待找准时机冲过去好好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祖宗,视线往旁边一移,胸腔中的怒火被硬生生打住了。宋炎眨了两下眼睛,在看到对方时整个人欣喜异常。
“……小桑?”
桑清越彻底转过身来,在认出对方后点头致意,“好久不见。”
两人面对面站着,宋炎不自在地挠头,“这是真的好久不见了,我看你如今…过的还好?”
桑清越点头,“挺好的。”
“哦,对了,”宋炎朝着树那边喊:“宋怜怜,还不快带着你弟过来!一会儿我们要进去了。”
等两个人哒哒哒的跑过来,在两人面前站定,宋炎介绍说:“这是我叔叔家的孩子,今年刚上一年级,平时两个小孩喜欢在一块玩儿,于是我叔今天就把孩子扔给我带了。啊,这是我妹……怜怜,还记不记得这个哥哥了?你之前可是吵着嚷着说要嫁给清越哥哥呢。”
桑清越微微倾身,向两个小家伙打招呼,“你好。”
几年时间不见,小女孩五官已经长开了,眉眼之间与他哥有几分相似,再配上那双总是正气凛然的眼眸,整个人往那儿一站,活脱脱一个小大人,让她整个人看上去都颇有“侠女”之气。
宋怜怜盯着他看了两秒,随后罕见的低下了头,苍蝇哼似的说,“记得。”
宋炎看到自己妹妹这副样子颇为稀奇,“哟,祖宗还会脸红呢?我还以为你自从分化之后脸皮厚到早就不知道天南地北了呢。”
桑清越随口接话,“分化了?”
宋炎说起来还有些感慨,“是啊,就今年,刚分化的。小丫头那天吵着闹着要吃烤鸭,结果没吃上,脾气越发暴躁。我最开始还说她这就跟那易感期似的,整个人暴躁的不得了……嘿谁知,人当天还真就分化了。我家在有怜怜之前我妈就一直说想要一个漂亮的小公主,可眼下倒好,小公主没有了,女土匪倒又来了一个。”
桑清越看着面前的小丫头,宋怜怜两手插腰,听到宋炎的话后有些不满,“alpha就是alpha,不容置疑!”
桑清越忍俊不禁,宋炎也被逗笑了,“嘿我说你这小丫头,这中二话术从哪儿学来的?”
宋怜怜两手一直,大声道:“你!”
宋炎立马伸手去捂她嘴,“哎这话可不兴乱说啊,你哥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曾经总是吵嚷着要保护清越哥哥的小姑娘长大了她如今真的分化成了一名alpha 。
兄妹俩打闹,桑清越在一旁看着。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看着已经长大的少女和已经逐渐走向成熟的同学,他才会发自内心的感叹一句,那些曾经的时间真的已经过去了。
叙完旧之后,宋炎也没忘记正事,与桑清越一起去寻包厢了。
进前厅后,宋炎先安顿好两个小家伙,“怜怜,你拉着弟弟先去叔叔那边玩啊,你哥我今天争取早点回来。”
宋怜怜头也不回,牵着另一个小豆丁离开了。
宋炎推开一间包厢门,对身后的桑清越道:“我们来得早,其他人应该都还没到呢。”
两人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两三个人在了。
其中一个长相敦厚的青年在听到开门声后站起身,笑了起来,“老同学啊,聚会一年一次,宋炎你真是从没落下过。”
“那可不,”宋炎与冯栋梁击了个掌,“都说是老同学了,怎么能不来呢。你们看看——我身后是谁啊?”
此时在包厢里的另外两个人是高中时期班里的唯二两个女omega,白念牵着孟思邈的手,循着宋炎的话一起看向他身后的人。
冯栋梁最为惊讶,“这这这……这是桑清越啊?好啊你宋炎,什么时候把人家请回来的?怎么我们都不知道,你这不够意思啊。”
宋炎嘿嘿笑,“我这不是想给大家一个惊喜嘛。”
桑清越之前在班里从未刻意刷过存在感,但仅凭他当初空降一班,再加上优于他人的外貌与成绩,在高中时期也足以让许多人记住好多年了。
冯栋梁表现的很高兴,“桑清越,我一月前还偶然在实验采访上看到过你呢,那时还不敢认……没想到我们曾经的同学都这么优秀了。”
“谢谢,”桑清越说:“不是什么优秀,要真论优秀的话…大家都一样。”
几人在包厢里入座,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之前的同学,宋炎和冯栋梁都是比较能活跃气氛的人,几人谈天说地闲扯淡,也不会太过尴尬。
桑清越有些出神地看着眼前玻璃杯在光照下反射出的光亮,身旁突然坐过来一个人,他抬眸,看到了白念。
白念和孟思邈都是omega,可如今算下来,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两人在一起应该已经五年了。
白念很有礼貌的跟他打招呼,“嗨。”
桑清越点头,示意她说。
女生先是和他聊了一些趣事,氛围逐渐轻松后,这才渐入主题。
“我听说清越最近在研究所参与工作,所以…就想来冒昧询问一下,”白念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知道的,我和我的伴侣都是omega,在一些特殊时期想要安慰对方就会有些困难。目前关于试剂,我…或者说我们这些omega群体…是否可以进行使用呢?”
提到自己专业上的问题桑清越一向都是很认真的,他坐直身子,娓娓道来。
“目前在市面上对于alpha的药剂比较成熟…omega的还有待发展,但这并不是说完全不可用。研究所最近又有了这方面的一些新的进展,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或许可以和你的伴侣一起去看看。”
白念眼睛发亮,“好,真是太谢谢你了。说真的,清越,你当时离开我们都很惋惜,可后来才知道,你离开的原因居然是为了研究这些事情……真的,你很厉害,若是换作别人,不…若是换作我,是万万没有这么大的勇气和决心去做到这些的。”
离开的原因……么。
可他从没有外人说的那么厉害,恰恰相反,他当初离开的原因,只是在逃避、在躲避一些事情。
他怯懦,他不愿面对。
服务生再次推着小推车敲门而入,这是她送来的最后一车冰啤饮料了。人也已经陆陆续续的到齐,桑清越放下手中那只无聊把玩的玻璃杯,突然间有些没来由的心神不宁。
包厢里的灯光明亮,一圈儿人也已围着矮沙发陆续就座,摆放好果盘的服务生推着小推车准备离开了。
“为庆祝一年一次的同学聚会,大家今天吃好玩好,不醉不归啊!”
“急什么,人还没到齐呢……”
“还差谁?我记得陈诉言在楼下……”
服务生离开的间隙,原先关好的门再次被打开,男人推门而入,与之一起的,还有他的声音。
“抱歉,路上临时有事,来晚了。”
“怦——”桑清越手指轻颤,玻璃杯不小心被他的手指蹭歪了。
男人的声音有些凉,有些淡,却又裹挟着初春的一丝倦怠,正如好多年前,少年曾在人耳旁的低语。
宋炎率先起身,“呦,大忙人总算来了,这边坐这边坐,我们刚还讨论少了谁呢。”
陈诉言是和余凛一起上来的,宋炎看见了,忍不住说:“就差你俩了。”
陈诉言解释道:“我刚在楼下帮舅舅对账,恰巧碰到余凛,就一起来了。”
“那这不巧了嘛,”宋炎笑,“我今天还和桑清越一起来的呢,是吧小桑?”
桑清越站起身,浅薄的眼皮垂了下来,“嗯”了一声。
在他站起身的一瞬间,一道有如实质的视线穿过层层人群,迅速钉在他了身上,如同一层巨大的屏障,躲不开,逃不掉。
好在周围人没有感到什么不同,知道一些内情的宋炎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难为的“呃”了一声,随后开始继续活跃气氛,“这下人齐了,余凛你也快找位置坐啊,大家今天都要玩儿尽兴了。”
这次聚会,有些离得远的或者是有事情的没有来,例如曲美美,这女生在高中时不声不响,如今也成了半个忙人,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记者了。
人有十来个,这么多人,聊着天,喝着酒,吹会儿牛,都沉浸在自己的娱乐氛围里,也根本没有人去在意、去关注别处气氛的僵滞。
感受到这种氛围凝滞的,也只有当事人罢了。
宋炎原本想给那两人当和事佬,可奈何中途就被人拉去打牌灌酒,一时间,整张大桌上只剩下两个女生和其他几个不怎么熟的同学。
或许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巧合,余凛的位置被安排在他斜对面,是他悄悄抬眼就能看到的位置。可即使那股视线已经凝成实质如芒在背,某人也从未去回应,去回望过一眼。
桑清越面前被人放了酒,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喝。
桑清越说,喝,会喝的。
于是他与其他人碰杯,一杯又一杯烈酒下肚,他喝这种浓度高的酒的次数很少,仅仅两杯就已经感到辛辣的刺激钻入鼻腔,整个身体好像在灼烧。
液体往口中灌的空隙,他突然想起某日的冬夜,有一双手抽走了他手中的酒杯,少年义无反顾对其他人说“我替他喝”。
口中一片辛辣,眼中被刺激出了几滴眼泪,又一杯酒很快见底,桑清越睁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双与记忆中分毫不差的手。
手的主人也握着玻璃杯,只是这次,再没有人替他挡酒了。
桑清越偶尔也会与身边的人聊天,余凛偶尔能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一些他在国外生活的信息。
那人之前是不喜喝酒的,余凛一直知道。
可是现在,桑清越甚至冯栋梁较量,面前的杯子一次又一次见底,没人会去劝桑清越,因为当事人一派淡然,端的是与五年前同样的镇定自若。也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青年眼尾飞扬上的一层薄红。
除了余凛。
他没资格去夺人手中的酒杯,于是他喝,他也跟着喝,以至于感到舌尖接触酒精从最开始的刺激到后来的麻木索然无味。
包厢里开始放歌,这是每次聚会都必不可少的环节,余凛之前还不理解怎么偶像剧里每到抒情的时候总要放歌,可他现在,或者说从今往后再也不会问了。
我等了好久你始终都没出现
再见一面我可以站得远一点
满天
飞雪
把我心冷却
……
想问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有没新的另一半
还是和从前一样简单
有没有我的世界都一样没波澜
……
余凛看到他没再喝酒了,只是将头抵在手背上,他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但若是从前的话,余凛一定会扳过他的脸,轻轻问一句,你哭了吗?
而每当这个时候,便会换来对方面无表情的一瞥,以及那句“我怎么会哭。”
聚会是在十点多结束的,一群人都喝了酒,几乎没有人能幸免于难。宋炎作为大哥被宋怜怜扯着衣袖教训说“哥说你又喝多了吧”,冯栋梁与项宁几人走路七拐八拐称兄道弟,陈诉言还好一些,帮其他叫了车。
“余凛,”出了KTV,陈诉言喊,“需要叫车吗?”
“不用,我叫了代驾。”
“那好,路上注意安全。”
“嗯。”
告别了陈诉言,余凛站在街边抽了根烟,初春的风是暖的,可却不能浇灭心中的一团乱麻。
他在等人。
五分钟,又或是十分钟,又一批客人从KTV离开,在余光中,余凛瞥见了一抹瘦长的身影。
手中的第二根烟被他掐灭,余凛回身,却是准备离开了。
与他相隔几十米远距离的,是刚从KTV出来的桑清越。
比起青年挺拔的背影,桑清越更多看到的,是少年时期总是面朝着他的肩膀,他突然就觉得自己好矛盾。
你究竟在逃什么,你在躲避什么。
是一言不合离开后对人的愧疚吗,是难堪吗,那既然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了,为什么不愿意上前……去和他道个歉呢?
夜色好暗,可这里好喧闹。
指甲陷入手掌,酒精终于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周围模糊成一片,而在他眼中清晰的,也只有那个身影罢了。
成年之后桑清越很少奔跑,可在此刻,他却如同当年跑三千米即将抵达终点时般奔跑起来,脚下带过一阵急促的风以及在夜色中看不到的微尘,又在对方身后几米的距离处缓缓停下。
或许,他是可以豁出所有勇敢一次的——
“余凛!”
走在前面的青年身形为之一顿。
勇气快被消磨殆尽,可男人没有回头,桑清越耳鼓膜跳到快要爆炸,身上的灼热却要逐渐冷却下来。
桑清越收拾好情绪,清润的声音落进风里,又传入余凛的耳中。
“余……”
一直强忍情绪的男人终于控制不住般迅速回身,等桑清越再次回过神时,他已经被拥入了一个宽广的怀抱。
“桑清越。”
余凛的声音哑到不成样子,很像当年求他不要删他通讯方式时的声音,让桑清越心中猛地一酸。
“我很早之前就想过的,只要你肯回来,只要你肯走出自己,你只需要走那一步,不,半步就好……”
那些执着到要让人疯魔的东西是什么,余凛不知道。
可他知道的是,在后来每一个折磨他的易感期到来时,在后台无数个彻夜不眠的夜晚,他只想去触碰窗边的那盆栀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