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连甘和哪吒打头,三人一路畅通无阻。
开始还是三人前后,哪吒落在最后,宗潼与连甘一前一后沉默地走。
待到能远远望见南天门,连甘眯起眼仔细打量一番,脸色便是一变,宗潼觑见他神色不安,便低声询问:“怎么了?”
连甘摇摇头,对他比了个稍等的手势,掉头去找哪吒。
“三太子。”连甘放慢脚步和哪吒并排,压低嗓音道,“情况不太妙。”
“什么?”
“今夜轮至礼渊司值守南天门。”连甘皱眉,显得有些焦躁,“若是其他人还好说,说情通融一番回来再补个手续就好,但今晚偏偏是那个江元……”
“江元?”哪吒费了点劲才回想起这人是谁,啊了一声,“和你有点过节的那个……那个黑炭脸?”
连甘在礼渊司与这人起冲突时,哪吒替他出过一次头。
“也不是过节。”连甘愁眉苦脸,“事儿确实是我不对,按规定我是该走那么一道程序的,偷懒碰上不讲清理的也只能自认倒霉。”
“问题是,今晚碰上他值守,一会恐怕不好蒙混过关。”连甘说,“江元这人说的好听是刚正不阿,说的不好听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听礼渊司的人说过,有一回姬楠让他越过一道手续去做件什么事儿,他不仅不去,还把姬楠当众斥责了一通,说他‘目无礼法,妄为帝子’。”
本来心事重重的哪吒被逗乐了:“姬楠那狗脾气,没把他卸成一百来块挂在礼渊司外头示众三天,再拿去喂狗?”
“没,据说他是天帝眼前的红人,姬楠不敢动他。”连甘撇嘴,“不过那些在场的其他人就惨了,据说被姬楠明里暗里整治了个半死……啊——”
连甘猛然捂住嘴,小心翼翼看向哪吒。心里暗骂自己口无遮拦。
很久之前,据说哪吒和姬楠曾经情同手足,但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
“没事儿。”哪吒没所谓,“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儿。”
连甘犹豫一会,换了话题:“江元那里……?”
“能糊弄就糊弄,糊弄不过去的话。”哪吒轻描淡写,“就让他睡一会吧。”
连甘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既然哪吒发了话,连甘少不免要开始提前琢磨说辞,以及为最坏情况做一个简单计划。
就算事出有因,出手打晕南天门守卫也是不大不小的罪名,更别说这个“因”,还是他编的。
想到这里,连甘才想起来,自己不知道哪吒如此着急找理由离开天庭的原因,他想着问一问,和他对个口供,第二天也好做伪证。
但哪吒的回答却驴唇不对马嘴。
他说:“连甘,你相信死而复生这种事吗?”
连甘被他说的一愣,犹犹豫豫地说:“这……”
他心说你不就是死而复生的活生生例子吗?
哪吒好像看出他想法,低声道:“我神魂未灭,算不得真正的死,我说的是,你信一个灰飞烟灭,三魂七魄俱散的人,可能死而复生吗?”
“信吧。”连甘想了想,“隐居的奇人异士那么多,说不准就有人专精此道呢。”
哪吒不可置否,只盯着宗潼的背影出了会神,笑笑说:“我不信,正是因为我死过一次,所以我不信。”
连甘半懂不懂地点头,也没有很把这话放在心上。
转眼南天门近在眼前,天门巍峨高耸,云海辽阔,数不清的碎星在脚下沉浮,江元察觉三人行踪,持戟横挡在门前,遥遥冷喝:“什么人?”
领前的宗潼不敢妄动,下意识高举两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连甘乐了,上前几步赶紧让他放下手,自己则和哪吒简单打了个手势,一溜烟地跑到了江元身边,试图和他交涉。
哪吒站在原地没动,只眯起眼看向南天门的位置,连甘和江元动作幅度渐渐变大,似乎有交涉失败的趋势。
真是倒霉,这几天倒霉的没了边。
他叹了口气,伸手扒拉开宗潼,指挥他站远一点:“让开。”
宗潼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惜命,接到信号后他连退三大步,让出充足空间给哪吒发挥。
夜风将衣袂刮得猎猎作响,连着随意拢起的头发也在风中狂舞,哪吒伸手不耐烦地捋开碎发,隔着四五丈的距离,遥遥将掌心朝向江元的方向,做了一个五指合拢的动作。
风,倏然间静了。
浮云不动,树梢沉寂,世界好像被人按下了一瞬的暂停。
宗潼猛然瞪大眼睛,震惊道:“风停了?!”
妖物修行百年千年,逆天行事,抗过无数天劫,能做到的也不过就是借助自然之力,至于移山填海,呼风唤雨,生白骨在他们的认知中,这些都只是神话。
但如今哪吒信手做来,轻巧地仿佛挥开一片落叶。
神话成了真,但这是所有神仙都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还是大能者脱俗的伟力?
若是人人如此,计划是否还能如期顺利进行?
或许是他眼中的震惊太过明显,哪吒动作稍顿,有些莫名地问他:“怎么了?”
宗潼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解释,半晌才艰难道:“头一回见到仙术,失态了。”
哪吒:“……”
要怎么解释这不是仙术,其实他只是觉得头发糊脸很烦人影响发挥。
算了。
哪吒敷衍点头,正准备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江元身上,却见连甘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对话,往回跑时不忘冲他大幅度挥手,表情震惊地做口型说:“走走走,那头驴居然放行了。”
能说通当然最好,不用横生波折,哪吒缩回手,没事儿人似的,在江元沉默的注视下通过南天门。
南天门外是片空旷无物的广场,十二玉柱高耸入云,看不清边界,耳边飘荡着隐约梵唱,宗潼垂眼盯着两人脚步,心神不稳地跟着两人脚步蹒跚前行,只觉声音如同细丝,轻轻柔柔绞入心脏,痛得他几乎呕血。
两人的对话声断断续续传进宗潼耳朵,声音忽远忽近。
“江元为什……了?”
“礼渊司……通知……”
眼前一片模糊,一阵一阵地发暗,看不清前方两人的身影,宗潼吃力地喘息着,努力眯起眼睛看,但能看见的,只有昏沉的黑暗。
他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这样的想法只在他脑海中浮现了一瞬,宗潼激灵一下,猛地咬住舌尖,血腥味充斥口腔,不肯只是如此的不甘和对死亡的恐惧驱散了他所有的彷徨。
宗潼振作起来,忍耐着踉跄急跑两步,凭着感觉伸手一把抓下,嘴唇哆嗦:“救……救……”
这一个求救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宗潼眼前一阵阵发黑,随后咚的一声,他沉重地跪倒在地。
但有人及时拉住了他。
一只温暖的手攥住他的手腕,热流从掌心融入皮肤,化进脉络,逐渐驱散所有的疼痛和寒意,宗潼精疲力尽地垂下头,不住地大口喘息,说不出话。
哪吒捏着他手腕没松开,只皱眉问他:“是我忘了这事,还有不适吗?”
这声问候在宗潼耳中,不啻于天籁之音,他渐渐缓过神来,摇摇头,道一声失礼,摇摇晃晃站直了身体。
连甘瞧见他这狼狈模样,不由嘀咕:“这些和尚念经念的不累吗,就没见他们休息过。”
“收声。”哪吒低喝。
连甘神色一凛,不敢再多嘴玩笑。
暖流在血脉里流淌不休,耳边清静下来,好像有人在宗潼耳朵里塞了个塞子,选择性地隔开了梵声,几人的脚步声却还听得明晰。
再行百十来步,脚下的玉石地板便到了尽头,站在广场里看向外面,只能看见一片虚无的黑暗。
连甘咽了咽唾沫,不由自主地挨近哪吒,捏住了他的袖角,不情不愿地道:“我真不想来这儿。”
哪吒翻了个白眼,没推开他,只招呼宗潼靠近。
宗潼不敢像连甘一样没大没小,但看他反应也知道走出去后不是什么好事,想了想,干脆挤在连甘身边,也很不讲究地拽住了他的衣服。
哪吒气结:“……”
这什么狗屁下属!
连甘没看他脸色,火上浇油地开玩笑:“好像老鹰抓小鸡哦,三太子是母鸡,哈哈哈。”
比小鸡们矮了大半个头的“母鸡”额角上蹦出两个青筋,忍无可忍的低斥:“快走!磨蹭什么!”
“哦。”
簌簌声中,哪吒以红绫束起的长发倏然间披散,他向红绫伸出手,红绫似有灵性,小蛇似的,昂起梢头在哪吒指尖亲昵地蹭蹭。
哪吒笑起来,指尖一挑,低声道:“去吧。”
红绫应声,几息之间便伸展成三尺来长,随后,一点火光自哪吒触碰之处燃起,眨眼间便点燃了整条红绫。
火光映在哪吒眼底,有依稀暖意。
火蛇衔尾将他们护在中间,尺余半径的活动范围外,它像个活泼好奇的孩子,兀自游动翻滚不休。
出发之前,哪吒特意嘱咐宗潼:“无论发生什么,都只能看向前方,别看脚下,也别看被混天绫照亮的任何地方,只能看向正前方。”
说完,哪吒率先踏前一步,带着两人走进了无垠的黑暗中。
南天门之外的世界,好像不存在光。
举目望去,混天绫照不到的地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看不见天地,看不见光亮,看不见景色,甚至看不见脚下将要走的路。
这样无边无际的黑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恐惧:他们在前进吗,还是在后退?
对于宗潼而言,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与克己复礼的仙人不同,妖物修炼讲究随心所欲,哪怕五毒六欲七情八苦俱沾,只要从心,一样能有所修行。
宗潼是个毫无道心的妖,本就心神薄弱,在南天门前又遭了一遭大罪,如今更觉这种空寂难以忍受。
半柱香后,宗潼觉得自己到了极限,再也没法忍受这种感觉,于是悄悄的将目光转向了身边——红绫照亮的几寸地方。
……!
红绫照亮的几寸之外,无数狰狞的面孔和千奇百怪的死尸在火光中浮现又隐没。
崎岖狰狞的庞大尸体堆成小山;无数术法诅咒在地表留下狰狞伤口;折断的仙剑深插入土壤只留下剑柄,剑穗残破,染满陈旧血迹。
某一瞬间,宗潼甚至看见一个活人,被五只棺钉钉住四肢咽喉,胸膛不住起伏,扭过头看向他们的时候,眼睛里淌下血泪,借着这一转头,宗潼看见龙角折断后的突起。
“这……!”宗潼惊的倒退半步,下意识转头看向连甘。
连甘竖起食指置于唇间,轻轻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路,宗潼再不敢乱看,过程死寂又枯燥,不知走了多久,哪吒才停下脚步。
宗潼满手都是汗,盯着黑暗盯到眼睛发酸,只敢盯着哪吒的脚看。
哪吒三两步跃上高台,耳边有什么正散发出柔和的暖光,驱散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