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梦 第1章 听梦

盛夏，路边的枝桠里传来蝉鸣声。下午三四点钟，整个路面上升腾着热浪。坐落在梧桐树后的小卖店被树枝遮住大半，林荫间能看见老旧发黄的牌匾。

六月中旬，高考刚刚落幕。

林在考完试后一直呆在小北镇上，最近都在林家小铺看店。

这地方靠近小北镇二中，除了学生放学的时间基本上很冷清，没什么人光顾。偶尔困意上来了她便盖着没看完的书窝在老式的竹椅上眯一会。

虽是下午，太阳却依旧火辣辣地挂在天上，刺眼地扰人清梦。

林在刚想去拉低窗户，门外传来脚步声，她看见有影子在晃，是几个少男少女说说笑笑的声音。

她安静而无声停下手中的动作，默默地去柜台前，等着这群人挑东西结账。

那群少男少女散发着热血青春的气息，说说笑笑地围到冰箱边上，其中有个女生开玩笑地说：“路澈，我大老远跑这里来，你不得请我吃冰淇凌？”

林在正要拿书的手顿在原地，恍惚了一瞬，将那两个字在舌尖上滚了一下，品出一阵的苦味。

“行啊，你们吃什么？我请客。”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少年清脆的笑意还是与之前一般的明晰，他弯眼道：“梁少轩赶过来了，这地方他熟。”

“路哥阔气，”几个男生嘻嘻笑着，其中一个平头粗眉的男生说：“咱路少爷当初留这小破地方就是被这姓梁的勾住了，待会人来了大家都好好瞅瞅。”

路澈瞥了他一眼，半恼半笑，说着，“苏怀嘉——”

苏怀嘉嘿嘿一笑，躲到了许意身后，后者做了个停的手势，又笑着朝这边喊，“老板，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林在轻轻地抬起眼睛，许意站在一群男生里面，穿着宽大的篮球服，马尾高高扎起，像个假小子，但笑容灿烂，吸人眼球。

她温声说着，“平安街那边有个广场，是一个景区，等到晚上会有灯会。边上的小巷有一条夜市，晚上很热闹，你们可以去看看。”

那群人皆回头看过来，林在不经意间对上路澈的视线。

他的眼睛仍旧与当时一样明亮，而眼底深处是张扬的笑意，仅仅是立在那里，就让人想到了夏日灿烂而盛大的阳光，一如既往地明媚。

林在只看了一眼，便不着痕迹地移开。

阳光是温暖的，但同时也是灼人的。

只有离得远一些，才能安然地感受他身上散发出来并不滚烫的余温，只有这样，她才能平静地看着他。

“妹妹，你说得那个平安街在哪？”苏怀嘉从许意身后冒出来，嘻嘻笑着说：“我们是第一次来小北镇，你说得那个平安街我们都没去过。”

眼前这个少女，眼眸沉静，面容清淡，看起来十分疏离，不好接近，但越是冷漠就越是让人想看她喜欢一个人时迷恋热切的模样。

林在语气淡淡，“可以看导航。”

苏怀嘉碰了个软钉子，也不觉得吃瘪，兴致盎然地想接着套近乎，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平安街就在后面，走两步就到了。”

“你要是想去，我带你去，”路澈勾了下他的肩膀，又笑着向林在看过来，丝毫没有阔别几年的生疏，一如既往地自来熟，“好巧，你在这兼职吗？”

林在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会碰到路澈，恍惚间回忆起，上一次见到他已经是一年、两年、足足有两年半了。

只是——她看着少年干净热情的笑容，心中微微一涩。

这两年半的时间里，她想过他们重逢的时机，揣测过他的态度，但最终都以一塌糊涂收场。

而今在现场，林在却像如梦初醒，看着他熟悉的笑颜，又哑然地想，理应如此。

她慢吞吞地嗯了一声，语气很轻，努力地放淡着自己的情绪，“嗯，在帮人看店。”

路澈与两年前相比成熟了不少，身型拔高，眉眼更精致，脸上的线条更冷硬，少了点她记忆中青雉的模样，人站在那里，穿着球衣，带着联名发带，不说话时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但他一笑起来，记忆中阳光的少年又鲜活起来，仿佛从未远离过她，一切就如往昔。

林在微微敛目，心想，两年不见，她已经快要不认识他了。

许意从人堆里探出一个头，问道：“路澈，是你初中同学吗？”

路澈嗯了一声，“我以前的班长，”他顿了顿，挑眉看过来，“林在。”

她笑着向林在打招呼，“班长好，”又开玩笑地说，“喂，你请了这么多人，不请一下班长吗？”

“不是，这整个店都是班长的，”路澈调侃了一句，他侧目看见林在正在柜台扫条形码，手指纤细而白皙，一顿，语气缓缓，“怎么说，也该班长请我吃——”

林在放下雪糕，抬头扫了他一眼，路澈卡壳，在她的视线中莫名找回了点当初没写作业被她抓住的心虚感，话锋一转，扬声自问道：“……小布丁？”

她不由轻轻地笑了笑。

见她笑了，少年也跟着低低地起了笑音，又向着她讨乖一般眨了眨眼睛，轻声念道：“班长。”

林在无声莞尔，“给你们打个折。”

“班长你真好，”路澈轻轻笑了笑，露出了两颗尖利的小虎牙，他微微低着头，吐出一句：“班长，你好像一直没长。”

林在：“？”

“别理他，”苏怀嘉白了他一眼，又凑到前面来：“路澈就是嘴欠。”

今天林在穿得很闲适，一件普通的白T，因为天气热而高高扎起的丸子头，碎发落在耳廓后面，白皙的肩颈则暴露在空气中。

他越是看越是觉得这个妹妹正，又热情地邀约：“既然你和路澈是同学，那晚上也和我们一起去平安街玩吧。”

林在轻声拒绝道：“我晚上有别的事。”

苏怀嘉有一瞬间的失望，但又想到什么，笑着说：“班长，咱加个微信呗，下次一起出来玩。”

话音刚刚落下，路澈却越过他走近到最前面，坦然自若地把手机递出去，“那拉个群，下次一起出来玩时约个时间。”

苏怀嘉不经意间被他挤开，脑门上缓缓浮现个问号。

不是，哥们儿你……

路澈看着林在，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她的容颜，轻轻笑道：“班长，我这么诚挚地邀请你，你可不能不给我面子呀。”

林在捏着雪糕手心微微犯凉，想起了之前的一些旧事，但见路澈脸上没半点不自然，她莞尔一笑，“毕竟你也带了这么多朋友。”

扫完码，路澈眼中带笑，将她的微信存好，摇了摇手机，“那之后见。”

林在看着他生动的眉眼，含眉，点了点头。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出去。

先前说话的男生叫何向晚，见路澈咬着小布丁倒腾手机，“路哥，你俩不是同学吗，怎么微信都没加上？”

他只是随口一问，路澈却抬头扫了他一眼。路澈平时都笑嘻嘻的，何向晚很少见他冷淡着脸垂着眼角盯人的样，但只是一瞬，很快就恢复如常。

他理直气壮，“你懂什么，几年前我们都在用Q|Q，当然没微信。”

何向晚：“……哦。”

—

人走之后，店里还像留了热气。

林在重新支起柜台后面的风扇，又捡起了之前扔下的书。

翻了翻，眼前却总是浮现出路澈的身影。

她将身体趴在柜台上，打开手机找到刚刚加上的某人。

路澈的头像是一只猫，品种像金渐层，小小的一只，很萌，而昵称又高冷地只有一个路字。

林在忍不住戳了戳他的头像，底下出现一行小字：我拍了拍路的小猫咪。

是那只金渐层？

她心想，是挺可爱的。

翻开他的朋友圈，里面只有两条动态，其中一条是某游戏的胜利截图。

第二条则很有意思，是昨晚上发的，一条相亲网站的截图——路澈的照片明晃晃摆在首页，底下一行文字：183大帅哥可狼可奶，不缺爱不缺钱只缺姐姐的关怀～

他发了个问号，颇有种兴师问罪的意思。

“谁做得假广告？”

林在往下一看，却发现这人关注点离奇，在评论区说，“路哥我明明185。”

“………”

这倒也挺像路澈能干出来的事儿。

她不禁一乐，给他点了个赞，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脑回路依旧让她摸不着头脑。

忙了一阵，时间已经接近五点。

林在把今天的帐算了一遍，将之前给路澈打得折扣划掉，把钱放进钱柜里，放进去不久，门口传来电瓶车的声音。

王霞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提着盒冰西瓜，笑着说：“在在，辛苦你看店了。”

“不辛苦，我在家里也是闲着，”林在客气了一声，收拾好自己的书装到包里，“小伯，那我先走了。”

王霞连忙拉住她，将手里的西瓜塞过去：“拿回去吃吧，路上注意安全。”

“好。”林在也没推辞，提上西瓜出门。她打开梧桐树底下自行车的锁，骑车先回了趟家，在路上又买了份米线，吸溜吸溜地吃完，掐着点去了西巷。

高考结束后，林在找了份家教的兼职，学生今年刚上初一，是一个常年留着短发的小妹妹，有点厌学，但还算听话。

“小林老师，今天的作业我都写完啦。”一进门，杜悦就蹭蹭蹭地跑过来，邀功一样，“就等你来检查了。”

高考刚落下帷幕，初中生小杜还有一个月才放假，正对着期末这座大山苦苦挣扎。

“好，”林在笑着被她推进去，拿了练习题来看，里面冷不丁飘出一张粉色的纸，她一怔，下意识地要去捡起，杜悦一慌，匆匆忙忙地抢了过去，“小林老师不要看！”

“情书啊，”林在见她不太好意思，笑着调侃了一句，顺势坐到地毯上，“是班上同学给你写的吗？”

杜悦脸有点红，羞羞怯怯地坐下，没承认也没否认，过了会才小心翼翼地问她：“小林老师你有写过情书吗？”

林在微微一顿。她写过很多作业，不同科目的卷子、真题，一堆又一堆的练习册，但还没有写过情书。

“没有啊，”林在偏头看她，又意识到什么：“这情书是你自己写得？”

杜悦一激灵，连忙把手指堵在唇边，小声地嘘了一下，又心虚地看看门外，过了会儿才嗯了一声，小声说：“但我还没想好，该不该给他。”

她说：“可我一想到陈贺看到这封情书嘚瑟的样子我就不想给了，”杜悦抓抓头发，有点无奈，“他那么讨厌，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林在盯着练习册微微出神，听此笑了笑，伸手弹了下她的脑门，“怎么初一就想着早恋了，上次月考成绩出来时，英语可没及格。”

杜悦惨叫一声：“我更讨厌学习！”

晚上七点半，林在婉言留住要送她出门的杜妈妈，借着居民区不太亮堂的路灯骑上了自行车，慢悠悠地往家里走。

今夜没有星星，太阳躲在月亮身后，勾出了一弯银辉，此刻寂静而孤独。

林在则有些心不在焉。

她忽而想到两年前的某个冬天。

那天晚上也没有星星，只有一盏老旧而发黄的路灯。

林在当时抱着错题集站在路灯下面，手指被冻得通红。

少年站在公告栏之前，书包挎在肩膀上，微微低着头，神情一直隐在黑暗中。

那是路澈离开的前一天晚上。

她还记得路澈穿了件黑色的外套，眉眼漆黑没有情绪，显得格外单薄且不好接近。

那个时候的林在和路澈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话了。

她乍然听见他找她时还愣了一下，伸手将错题集递给他后，又会生出一种错觉——眼前这个人不是路澈，他太陌生了。

“我……”林在张了张口，半低着头，话还没有说完，少年忽然伸出了手将近碰到她的耳边。她僵直身体，话堵在喉咙里，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

空气突然寂静，林在抓着手无措地站在原地。

她不敢看路澈的表情。

路澈停在原地，手掌上泛着淡淡雪光，他看向天空，声音发哑：“下雪了。”

那是2016年末安城的初雪。

没有人再说话。

路澈将错题集胡乱地塞进了书包里，没什么表情地把书包挎在了肩膀上，而后转身离开。

林在停在原地一直没有动，她吸了口气，湿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冷得呼吸停滞。

路澈是真的要走了，他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伸出手，看见那脆弱的雪花在手心里融化，心想，她和路澈的关系就像这朵雪花一样，莫名其妙地就淡了。

那一瞬间，林在的心脏突然刺痛了一下。

她眨了下眼睛，冰冷的湿意在蔓延，从眼角延伸到下颌，瑟瑟地发寒。

“怎么还傻站在这里？”

声音突从头上传来。

林在停在原地，好半晌才呆呆地抬起头。路澈不知何时转头回来，手里正撑着把伞，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又飞速地移开，语气别扭道：“和我说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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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听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