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晓肩上挂着帆布包,一部三台阶跨上“首都考古研究所”大门,急匆匆跑进会议室去,胡撸一把红彤彤的鼻头到:“不好意思各位,我来晚了。”
哪里晚了?向晓环顾一周,只来了零星的三五个人而已……
陈见见状忙去接应小师妹,仍是一副其貌不扬的样子,头发比早晨更乱了,领带上沾着牙膏沫:“你瞧瞧你瞧瞧,大晚上累坏了吧?这孩子,早晨都说等老胡过来我们再动手,非不听。这下好了,尸体不见了,这不是给大伙儿添麻烦嘛!”
向晓瞪圆了不可思议的眼珠子:“当时是你坚持不等他来的,现在倒成我的锅了?”
“那你说,是谁先把草席子掀开的?”
“?”向晓蹙眉,骂人的话藏在嘴边。
“嘿,瞧瞧。”陈见贱兮兮瞥她一眼,歪着头指她一下:“师妹要强,没办法。”
“……”
“行了,”老胡放下茶缸,清了清嗓子里的茶叶沫,主持大局的语气道:“既然向晓来了,我们就开始吧。”
索性会议进行顺利,所里一众只觉着是哪个不入流的机构想要自己研究,便趁向晓不留神悄悄偷去了。想来也是,谁会相信尸骨能起死回生呢?
老胡他们给出的方案是,向晓停职三个月,再写一篇应付媒体的报到就得了。毕竟网络世界真真假假,想必没人会就此刨根问底。
凌晨四点,会议在陈见的奉承里落了定。
横竖是帮沈苓瞒了下来,前后一算,这哑巴她亏吃得值当。
夜幕似滔天江水,将四九书院冲刷得天翻地覆。路灯昏暗,纵使打开手电筒,也只瞧得见微不足道的光。向晓怕黑,勾着下巴瞪圆了眼睛,小心翼翼踩着通往单元楼的石板。
深秋的北京本就冷,到了夜里,阵阵凉风呜呜作响,像阴曹地府似的,就算冷不了身子,也听得人心里发毛。
向晓缩着脖子哈了口气儿,脑里幻想出无数个可能从黑暗里突然蹦出来吓她一跳的怪物,咽了咽喉咙,木着脸自言自语:“马上到了哈,咱不怕……”
这种自己给自己打气的话,她说过无数遍。
向晓咬着唇,将下半张脸藏进衣服里,拐角处忽然一声响指,路灯亮了三寸,石板路被照得像白昼。
向晓惶惶望了一眼,嗓子不由得紧绷住:“谁……谁啊?”
“沈苓吗?”她试探着叫了一句。
草丛后头出来个姑娘,逆着光走向她,飘飘欲仙,清汤寡水的长相,凑在一起却精致极了。浑身似是透明的,譬如洛神赋里走出来的仙女,朝她弯曲素指作以邀请,轻声道:“来,我们回家。”
自打向晓进了研究所,不晓得幻想过多少次这种场景:
半夜开完会回家,黑漆漆的小区独亮着一面窗格,且是单单亮给她一个人的,代表有人盼着她回家。
今时今日,竟是一个女鬼帮她实现了……
向晓眼睛一亮,黑漆漆的瞳仁里装着亮堂堂的沈苓,问:“你居然会操控路灯?“
沈苓收回手,依旧是抱着胳膊的模样,清声道:“是你说的,我是鬼。”
向晓独自斟酌了一会儿,可能她们鬼啊怪啊的,都有这种能力?
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儿道:“先回去吧。”
刚进门,还未收好的委屈之意被暖气那么一勾,向晓抖了抖肩膀,眼底包着晶莹看一眼她,小小声道:“沈苓……”
“嗯?”沈苓垂睫看她。
随后,向晓不要面子似的一头扎进她怀里:“你猜得没错,他就是欺负我!”
“什么……”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边,沈苓有点不自在。
“老胡在的时候,他装成大尾巴狼的样子阿谀奉承,不在的时候,他就带着点全组一起孤立我喊我上海公主,我讨厌被人家叫公主……我又不矫情。”向晓每说一句话,哭腔便添上一重,直到最后半句,细细弱弱似蚊蝇。
“等一下……”沈苓手足无措。
“不等。”向晓抱得更紧了些,脑袋埋在沈苓锁骨里,偏头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怕你么?”
向晓自问自答:“因为我发现,活人比死人可怕得多,他们会装蒜,会编谎话,会无中生有,会把黑的说成白的……”
就比如,一具见所未见的女尸,便能被他冠冕堂皇地说,她定是个“窑姐儿”。
沈苓抬抬手想推开她,心下一软,转而护住她的后脑勺,生疏揉了揉:“好了,不哭了。”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胸前,沈苓缩了缩脖子。她不大会安慰人,更不晓有人糯糯躺在怀里时,自个儿的手应该往哪放。
犹豫一阵,沈苓不动声色扶住她的腰身,哄孩子似的拍了拍。
待向晓平复下来,她才开口问:“事情解决得怎么样?”
向晓鼻翼轻轻扇动,撤开手抹了把眼泪:“我被停职了。这三个月,我都不用去上班。”
沈苓瞧着她,卷翘的睫毛软绵绵一扇,不偏不倚挠在她的心脏上。沉了沉肩膀,抬手抹掉向晓脸上断了线的泪花,问她:“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打算……”向晓一怔,视线好死不死落在沈苓胸前,被她泪水打湿的地方,挠挠鼻子,很抱歉的语气道:“打算帮你洗衣服……”
说话间,向晓下意识低头按亮手机屏幕,索性,陈见没有追过来犯贱。
“怎么?”沈苓适时捕捉到她的小动作,在向晓愣怔抬头时,问道:“担心那厮再兴风作浪么?”
向晓顿了顿,吁叹半口气道:“我不怕他带着大家一起编排我,就是一想到三个月以后,我还得跟他做同事,还得一口一个陈师兄地叫,就觉着不痛快。”
向晓咬着后槽牙,像是嚼碎了陈见。
“他不会了。”沈苓云一面说,一面行至餐桌旁抽了张纸,轻擦向晓弄脏的地方:“方才,从你出了研究所大门,到你见到我的这段时间里,我收拾过他了。”
她的举止十分优雅,下巴同脖颈的弧度透着气定神闲。
向晓瞪着不可思议的大眼睛,嘴巴张张合合:“你……你打他了?”
“打他?”沈苓“扑哧”一下笑出声:“我是流氓土匪么?”
你当然不是,谁敢腹诽你是流氓土匪呢?向晓抿着唇瞄她。
“我不过同他开了个玩笑,就像白天那样。”
沈苓说得云淡风轻,不过是在陈见走夜路时,飘到他背后轻声询问:“究竟是谁指使旁人,掀了姑奶奶的棺椁盖子?”
凉津津一句话,饶是把那陈见吓破了胆儿,还以为自己惹了哪路神仙,找他索命来了呢。
说话间,向晓收到陈见发来的微信,字里行间求爷爷告奶奶似的要她原谅,总归是封道歉信,而且说自己会在下周一正式办离职,求向晓放过她。
“他要辞职!”向晓扬起脸,笑意雾蒙蒙在她脸上漾开,拓印到沈苓的瞳孔里。
沈苓五指掌住桌面,而后拎起一指云淡风轻地敲了敲,笑讽道:“原来他们男人遇到危险,是这样一幅下贱模样啊,我还以为他们多英勇无畏呢,虚伪的家伙。”
说罢,沈苓抬手,捏了捏向晓的脸蛋,温声道:“替你报仇了。”
向晓最喜欢沈苓轻声说话的样子,不需要什么蜜语甜言,单是这样的三五个字,挨个儿在她耳廓上这么一敲,心下便好似有树枝在挠,酥酥痒痒的,脸颊便悄悄红了。
“所以,你想怎么报答我?”沈苓问。
冷清清的嗓音给向晓脸上添了把火,心跳在这场明枪暗箭的斗争中露了怯,向晓闪躲着眼神清清嗓子,说:“现在太晚了,睡觉吧。”
“想洗澡的话,浴室在那边。”她抬抬手,指向房间角落一扇半掩着的门。
不需要多么仔细的观察,沈苓便知道向晓住得并不好。门锁很旧了,需得费力才能拧开,地板年久失修不说,整个房子好似只有一个卧室……
“我睡哪儿?”
“你睡主卧,我睡沙发。”向晓揉揉脖子朝卧室里走:“这床被子我就抱到客厅去了,柜子里还有一套,你自己收拾吧。”
说实话,要不是沈苓帮她教训了陈见,她大概率不会好心把主卧让给沈苓睡。她们家沙发小,睡着很不舒服,而且沈苓一只女鬼,应该团成团儿就能睡了吧?
向晓思忖着,收拾被子的手腕一紧,被沈苓紧紧攥住,晃神间偏过头望着她:“干嘛?”
向晓一向不喜欢攻势太强的东西,就连卧室窗帘也挂着温和的米白色。恰好沈苓虚张声势,攥紧了她的手腕又松开,款款道:“不用搬了,我瞧着这床榻不小,同我一起睡罢。”
向晓措一措辞,牙疼似的“嘶”了一下,说道:“你知道什么是拉拉吗?”
“嗯?”
“呃,就是……”向晓曲指蹭了蹭鼻尖,直白解释:“喜欢女人的女人。”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见沈苓没有发话,向晓措辞打着圆场:“性取向这种事嘛,有些人就会介意,虽然不是所有人哈,她们觉着女同性恋应该和身边所有女性自觉保持距离,所以和你同床共枕的话,不太礼貌。但是……”
话没说完,沈苓抬手抵住她的嘴唇,指腹凉津津贴上去,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制止。
她说:“我认为,不会。”
“哈?”向晓挑眉看她。
“因为你从前,说过许多爱慕我的话。”
“爱慕?”向晓咋舌,眉毛挑得更高了些。
“你同我说,无论主仆,无论身份,无论性别,惟爱,为爱。你说身世浮沉,惶惶一生,幸得沈苓……”
“别再说了!”
沈苓说一个字,向晓的脸便红上一寸。这世上哪有人把说给自己的情话,毫不掩饰地说给旁人听的?即使这位旁人就是从前是讲情话的人,那也不行。
她拧着眉,心下一横:“睡觉。”
一起睡便一起睡,不然倒显得她向晓小家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