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实在古怪。
向晓头也不回一路跑到村口的太初寺,喘着粗气来到主殿,合十了双手,用尽量清晰的语气同住持说:“师父,我......我要烧香……”
住持稳住她的手臂,等她喘气声渐渐平息下去,问:“求什么?”
向晓眼风一定,盯着住持道:“辟邪。”
是个人大抵都有这样的通病,即使往日从来不信鬼神,在无计可施之时,也想要把希望寄托在“上香辟邪”上。
住持见向晓一脸菜色,给她手里塞了一道符:“姑娘,把这个带在身上,邪祟便不敢招惹你了。”
向晓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眼里闪着泪花:“谢谢师父……”
她将符纸握着,沉沉呼一口气,抬眼才看清住持原来是个妇人,慈眉善目,耳垂厚而大,似片桃花瓣一样。
见她缓过神来,住持眯着眼笑了笑:“阿弥陀佛,施主去那儿上柱香吧。”
谢天谢地,向晓心说好在村口有座庙,不然今儿个怕是不敢回家了。
太初寺很小,满共摆了三尊佛像,中央一座飘着烟的铜炉,这两年来旅游度假的人多,香火倒挺旺的。
左右没出什么大事,向晓一面往外走,一面打字编辑着准备发给老胡的所见所闻,迈出寺第一步,抬头,撞进女人眼里。
女人弯了弯嘴角,眼里五官清汤寡水的,说:“阿小,好久不见。”
“鬼啊!”
向晓倒吸一口凉气,转身便要往庙里泡,忽觉手腕一紧,被女人死死攥住:“你从前好歹也唤我一声沈小姐,怎得今儿见了我,不是喊我诈尸,便是喊我鬼?”
“我很像鬼吗?向,阿,小?”女人一字一顿,嗓音像雪花一样轻,却是极有压迫感的。
“你……”向晓抖动着牙齿,俩大眼睛一闪一闪,眉头蹙成小山丘,细细弱弱出了声:“你认识我?”
“你叫向小,向南的向,大小的小。1924年冬,我父亲于申沪南面一丛密林口,将你捡回家,取名向小。”
在向晓状似破碎的眼神里,女人慢条斯理道:“你,向阿小,自小便是我沈苓的仆从。”
而后,女人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指尖似有清香:“忘了?”
“什么跟什么啊!”
向晓拍开她的手,脸颊湃上粉色,脸上的绒毛在阳光照射下轻微颤抖,急切道:“我叫向晓,停灯向晓,抱影无眠的晓!1998年出生,一直活得好好儿的,什么捡来的,什么仆从啊……”
她急着反驳,竟一下忘了沈苓刚才还是一具女尸这档子事儿。
现下阳光炙烤着,回味她刚才抓握自己手腕的地方,还有些温度,红墙上倒影着她的身形,单薄颀长,如梦如幻,似是泼墨画里走出来的天仙。复又看她的长相,皮肤尤其白,就像泡在水里的冰块,瞳孔明晰干净,被纤长的睫毛一笼,细碎剪影落在鼻梁处,嘴唇偏是红润且精巧的,说是女鬼大抵冒犯,不如说是神仙。
沈苓望着她,嘴唇上下一碰,鹦鹉学舌道:“停灯,向晓?”
向晓慌乱着撞进她眼里,忽觉世上竟还有这种人,她的嗓音好似被水晶棺椁封存多年,凭他外界如何翻云覆雨,待尘埃落了定,再开口时便同那西洋乐器一样婉转干净,在耳廓上这么一敲,旁人未尝先醉。
“你到底是不是鬼?”
向晓弯曲食指挠了把刘海,望向时衿墙上的影子,嘟囔着下了结论:“有影子的,应该不是鬼。”
“那你是人?”
向晓狐疑着眼,叉起腰仰脸看她,只见沈苓勾了勾嘴角,盯着她的眼睛道:“看我。”
“嗯?”向晓下意识靠近了半寸,一晃,沈苓消失了。
“嘶——”
神经遭了重创,向晓立时便受不住,脖子一歪,晕倒在沈苓怀里。
沈苓鼻息轻轻的,勾着嘴角摇摇头,搂住她打横抱起:“还是这么胆小。”
“姑娘,打车不?”
一筹莫展时,一辆刚送完游客的出租车停在沈苓面前,司机是个中年女人,通身气质不大像车夫,半扎着披肩发,小臂一片纹身,掀开墨镜和她招手。
沈苓左右环视一圈,点头道:“有劳了。”
司机帮忙把向晓塞到后座,沈苓顺势坐进去,令向晓枕在自己肩膀上。
系好安全带,司机喝了口水,熟练地戴上墨镜,复又将车前悬挂的一个“湘”字挂饰摆正,问她:“到哪儿去?”
沈苓忖了忖,想起陈见和向晓的对话,开口道:“四九书院。”
“好嘞。”
司机很有经验的样子,开车不大留心看路,似乎闭着眼也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踩刹车。沈苓脑袋里晕得厉害,一直侧着脑袋斜望向窗外,偶尔几次收回视线时,总能在后视镜与司机对上。
几次三番后,司机开口问:“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沈苓鼻息一动:“嗯。”
“我说呢,您怎么穿身旗袍就出来了。”司机打量后视镜的间隙,看了眼后座迷瞪瞪的向晓,而后不咸不淡说道:“北京这地方啊,冬月里冷得掉骨头。她衣裳这样薄,可是冻晕乎儿了?”
“冻晕乎?”沈苓眼波一闪,偏偏头饶有兴致看着怀里人,白色薄毛衫搭配黑色长裙,瘦弱单薄,宁静乖巧得像只小猫。
手背挨了一下向晓的大腿,觉着有些凉,探了探脑袋问司机:“有毛毯么?”
“哎呦,刚巧没备着。”司机致了声歉,而后循着车座前头圆滚滚的按钮,转了半圈道:“我把暖风打开,兴许一会儿就好了。”
“劳驾。”
空调风暖烘烘烤着,沈苓更觉头疼,索性眼帘一垂,枕在向晓脑袋上闭目养神。
路途说快也不快,说慢也不慢,正巧赶在黄昏时候到了四九书院。司机好心没要车费,只叮咛她俩多去桐汇村玩,小曲门口的喷泉不厌其烦打起水花,沈苓叫了向晓几声,她复才转醒过来。
睫毛轻巧扇了几下,向晓看清眼前人后,心如死灰道:“怎么还是你?”
原来不是做梦啊……
沈苓倒不大在意向晓冒犯的话,只抱起胳膊往前一迈,说道:“几十年不曾涉足,申沪这地方变化可真大。”
向晓心里一阵莫名,跟了跟步子反驳道:“什么申沪啊?这儿是北京。”
“北平?”沈苓回头一顾,轻声道:“撒谎。”
向晓努着嘴巴“切”了声:“爱信不信。”
沈苓睫毛轻巧一落,若有所思看了看周围。倘若这儿不是申沪,那么是谁不远万里,将她带到北平?
不自觉揉揉脖子,叹道:“快些走罢,我乏了。”
向晓觉着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把一只女鬼带回家……
从日落时分,一直到向晓做完报告提交给老胡之后,钻进暖呼呼的被窝里这段时间,她和沈苓没有说一句话。
她埋头打字,沈苓则翘着二郎腿坐在客厅看电视。向晓时不时探头望一眼,知道那人没见过电视,瞧着新鲜,呆坐一下午竟连灯也不开。
直到天儿渐渐暗沉,电视里的光映到她脸上,向晓才大发慈悲踱步出去,嗔了句:“黑灯瞎火的多费眼睛。”
而后替她将客厅的大灯打开,飘飘然撂下一句话,说:“这个呢,叫作电灯,照明用的。”
“我晓得。”
“哈?”向晓脖子一僵,心下莫名尴尬。本想仗着自个儿是现代人卖弄一把的,却忘了她来自民国,见过电灯。
“那你刚才怎么不打开?眼睛不累吗?”
“麻烦你下回多生些眼色,主动帮我做事。”
“……”
向晓翻了个白眼,十二分不满意沈苓。这下她带回来的可不仅是女鬼,更是招了个活神仙……
“我睡觉了,你自便。”向晓踩着年久失修的木地板,“嘎吱嘎吱”回房,“砰”一声关上门。
客厅霎时静下来,只留沈苓一人。
她踩着高跟鞋,白皙修长的小腿自袍脚漏出来,从客厅走到厨房,又绕过卧室门来到窗边,月亮被纱帘遮住,光线弱了几分,好像天上的王母娘娘盛了一瓢水,借月亮撒给人间。
凝视着窗外,沈苓暗自打起思量……
过去许多年,向晓应当重新转世了。从前种种,向晓若不记得便罢了,只是沈苓心头一直有个疑窦,自己临死前接触到的最后一个人,便是向小。
“阿小,当年是你杀了我吗?”
沈苓仰着头问月亮,月亮悄声往黑云后头藏了藏。
桐汇村的事情还没结束,组里要向晓两点钟去研究所开会。
门把手被带着怨气一拧,沈苓回过头,见向晓怒气冲冲走出来,手里捏着新鲜热乎的通知,眼里布满红血丝,揉了把头发道:“我现在要去研究所开会。”
“嗯。”
“主题是你。”
“哦?”沈苓转回身,抱起胳膊靠在窗台上,看着向晓手舞足蹈倒豆子:“这具尸体原本要带回组里研究的,现在,啪地一下,消失了,变成活生生的你了。”向晓拍了下手,白菜叶似的摊开。
沈苓动了动肩膀:“所以呢?”
“所以你得把你的身世告诉我吧!”向晓叉起腰,发丝在棉质小熊睡衣上跳跃:“你是谁?从哪来?到哪去?为什么死了又活了?之后还会不会死?是好是坏?是善是恶?我好选择要不要帮你瞒下来吧?”
向晓从未见过这样不疾不徐的人,像片羽毛,饶是乘了微风才被缓缓吹起来,她缓慢起身,从善如流行至餐桌旁,倒了杯温水,开口说:“那你听好。”
慢条斯理的样子,好似她一抬手,时间便会悄无声息地服从她。
“我原是申沪人,家里做纺织生意,不晓得因何而死,死在哪年,也不晓得因何死而复生,能活多久,更不晓得是谁在我死后,将我的尸骨送来这四九城。”
“就这么简单。”沈苓停顿的语气意味深长,眼神空洞洞望一眼窗外。
她眼底有什么呢?前尘往事吗?没有。来日方长吗?也没有。
喝了口温水思忖一翻,沈苓稍稍改了口:“大约,我死在1945年罢。”
那是她的记忆戛然而止的年份。
向晓正要说什么,手机屏忽然亮了,铃声不要命响了又响,接起来一听是陈见:“你还来不来了?组里一群人就等你一个是吧?真把自己当公主了?要么就给我好好干活,要么就趁早滚,有的是人眼热研究所的工作……”
“给你干活?”向晓沉吟着打断他讲话:“从群里发通知到现在,满共过去五分钟,我坐火箭去研究所吗?”
向晓没有等他回答,抬手挂掉了电话。
沈苓的视线在她气呼呼的背影上略略敲了敲,问:“他欺负你吗?”
“没。”
向晓赌气似的关上门,朝外头喊道:“我要换衣服了,不要打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