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条数据攀升到峰值,后台的出单迅速翻页。
直播间的大灯照亮着背景墙上的样品,工作人员抱着电脑随时核对数据,一个个爆了的标签惊起一声声呼喊。
而在这纷乱繁杂的目光中间,是坐在那聚光灯下,摄像头前的新晋主播,洛无极。
洛无极并没有超凡脱俗的口才,她只是很能忍,那些难吃欲呕的东西,她都能面不改色吃下去,夸一句还不错。而网友们其实也知道难吃的要死,或者说,就是奔这个来的。
“吃生牛肝给你刷烟花。”
“能不能喝油啊,隔壁都能喝一碗。”
“越南还有人活吃虫子,你能吗?”
洛无极一样一样吃下去,直播间一炮而红。
猎奇的吃播不少,但洛无极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很多网友看着她近乎嘲弄一样回应着种种无理的要求,就被激起了征服欲,他们就想看这个主播求饶出洋相。
但洛无极坐在那里,看上去被迫回应着挑事的评论,却在主动挑选,挑的尽是最奇葩的,还轻描淡写地完成了。
这种反差感让观众欲罢不能,她开始带货。
只要吸引的人足够多,总会有人下单。洛无极嘲弄地看着屏幕里双手不断塞食物的自己,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忽然,胃部抽搐了一下,一股腥味冲着鼻腔逼上来,洛无极两手捂住嘴,她茫然地张大眼睛,鼻翼翕动,她似乎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鱼腥味。
洛无极低头看着餐盘里的油亮大肘子,很腻,但一头猪绝不会有鱼的味道。好真实的感受,胃酸涌动,她皱着眉头蜷缩起来。
经纪人边敷衍着评论区,边催她:“别停,人还不够多。”
洛无极强撑了一下,但胃变成了拳头,在打她的紧闭的喉咙。
她忍无可忍,啪的一下扫开所有碍事的东西,对着脚边吐了。
聚光灯灭,直播中断。
周围的同事一个个惊呼起身,像看怪物一样嫌弃地看着她。
助理惊恐了几秒,迅速安抚网友:“铁胃王最近压力太大了哈哈,宝子们给她一点时间,等她归来再战哟,笔芯~”
洛无极捂住鼻子,经纪人摔着电脑朝她大吼:“这次直播事故所有损失通通由你赔偿!”
赔偿数额不小,但让人不烦恼一件事的方法就是有一个更大的烦恼……奇怪,她吊了几天的点滴,但那股味道并没有散去。
那股淡淡的鱼腥味,不远不近地骚扰她的嗅觉。
洛无极喷了香水,请了保洁,将疑似鱼腥味的其他味道也一一去除,她清理了冰箱的冷冻僵尸肉,堵住下水道陈年的泄漏,将所有阴雨天发霉的衣服通通丢掉。
但没有用。
她甚至怀疑她被一条鱼跟踪了。
面前的医生听到她这一番话,推了推银麻色的眼镜,眼镜后是一双高知女性特有的神思内敛的双眼,若有所思地观察着洛无极。
阳光透过玻璃,反射在医生胸前的铜铭牌上「精神科,任主任」。
这是间注重**的医务室,给人足以泄密的安全感。柔和的绿植有一点点抚慰患者神经骚动的作用。
洛无极挑眉道:“起初,我怀疑鼻子坏了。但各项检查都没有问题,经纪人建议我来精神科看看。我以为她在骂我有病。”
任主任仁慈善目地望着她,温柔地说:“你好像真有点病。”
……洛无极无语道:“那给我开点药,我还要上班。”
任主任没有直接回答,手中的圆珠笔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上的测试单,一下又一下,伴随着敲击声,她柔和道:“你这个病有点像情感麻木「解离症」。”
“通俗地讲,你会觉得周遭的世界不真实,就像一种浑浊的麻木,你会觉得身体和灵魂分离,甚至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
“但我确实闻到了鱼腥味,你的意思是这味道是我幻想出来的吗?”洛无极收起了无所谓的态度,难得的好奇了。
任主任平缓道:“可能是解离症引发的嗅觉障碍。”
洛无极定定看着她,心理没什么波动,但有点意外,她曾经以为全世界就她没病。
任主任说:“那先开点阿立哌唑?控制幻觉的,不过要小心副作用,嗜睡,吃了药最好别上班了,好好睡一觉。”
任主任边温柔地说话,边干脆利落地写上病情诊断,洛无极的目光落在她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淡然道:“开吧。”
在兵荒马乱的药房拿单子排队取药时,她没忘记给公关的一团乱的公司打电话,“姐,我要请假。”
经纪人的吼声能震出听筒的灰尘,“能不能干?不能干我还有一堆主播顶上,互联网时代没人记得你!”
洛无极客观道:“你建议我来精神科看看,我确诊了。”
“嗯,我真得了精神病。”
“谢谢你的建议。”
电话那头,经纪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在洛无极打算挂掉之时,扬声器传来低低一句:“这几天在家照顾好自己。”
又是一条不错的建议,洛无极采纳了。
吃过药,她拿出泡澡球,是之前带货的过期样品,淡紫色,闪烁着银光。泡澡球融化在水里,好像布满星星的夜空,洛无极包起头发,躺在浴缸里小憩,任由热水轻飘飘托举着她。
黏腻、湿润的感觉,像缠头发丝一样缓慢地爬上了她的小腿。
有点透不过气的肿胀感,洛无极从睡梦里惊醒,她猛地摸了一把腿,五指张开,只有热水滑落,但刚刚的触感是如此真实,绝不可能是错觉。
她又猛抓了一把,指甲在腿上划出了五道粉红的印迹,这回她真抓到了什么,她睁着眼睛,在水汽弥漫的浴室看着掌心的那团东西——那是纠缠在一起的一把湿冷黏腻的海草。
那淡淡的鱼腥味又开始充盈鼻腔。
洛无极捏住鼻子,往下一蹲,在浴缸里睁开眼睛一看,原本像夜空里星星一般闪亮的泡澡粉,在水流的恍惚中,好像一片片闪亮的鳞片。
心脏猛地一缩,她憋不过气来直起身,在雾气迷蒙里大口大口地喘气,用手摸索着,终于碰到了一片硬硬的东西。
她捏了出来,是她的贝母发卡,大概无意中掉进水了,就是把它误会成鳞片了吧。
洛无极略略放下警惕,不知道是不是药物作用,暖沉沉的温水让她昏昏欲睡,一点点安抚她的神经。
直到,她的耳边传来了……一波一波的海浪声。
来了,一定是跟踪她的鱼来了。
洛无极睁开眼。
她两手一撑,踉跄着翻身出来,刚披上衣服,却一下栽倒在地,上下眼皮粘了胶水一样快黏住了,她咬破嘴唇,在神志清醒的最后时刻,拨出了120。
……
那恼人的鱼腥味换成了另一股更冲鼻的味道,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伴随着嘈杂声越来越大,洛无极迷迷糊糊,看见了高悬的吊水瓶。
一个护士正在她身边记录什么,见她醒了就让开身,后面赫然站着那位精神科医生,任主任。
任主任见她醒过来,拖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拿起一个苹果削皮,“看到你的病历,我本以为是药物反应有点大。”
“但接收你的同事说,你的症状是海水失温。”任主任的唇绷得紧紧的。
洛无极道:“我在泡澡……没有人会用海水泡澡。”
任主任点头,重复一遍:“是,没有人会用海水泡澡。”她削着苹果,一向宁和的神态崩塌,纠结出几条额间纹。
嚓嚓的削皮声里,她似乎下了个决定,说:“你的幻觉可能影响了大脑,让你认为幻觉无比真实。”
洛无极道:“那我会死吗?”
她听说过一个故事,将死刑犯蒙住眼睛,割一道伤口,打开水龙头,骗他血一直在流,尽管伤口早已愈合,但死刑犯还是死了。
如果刚才她没有爬出浴缸,没有拨出去120,现在的她会怎样?
任主任削苹果的手一顿,压低声音道:“保守起见,我建议你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洛无极答应了,她有病,她相信医生。
任主任皱着眉起身,将苹果递在她另一只手里,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
洛无极看着手里变色氧化的苹果,咬了一口,有点涩牙。
任主任晃晃手腕说:“打完点滴就办入院。”
苹果哽在喉咙里,洛无极抬眼道:“医生,你的苹果好腥。”
刚要走的任主任停在了门口,她回头看着洛无极,表情无法形容,惊讶、反感还有一点儿兴奋,她滚了滚喉咙说:“加急办理,现在就办。”
护士瞬间递过来一张入院登记表。
……
入夜,洛无极辗转难眠。
海浪声冲上礁石,一阵一阵的在附近激荡,她只能用枕头夹住脑袋,才能消音一点儿,听着听着,她都觉得室温湿冷了。好像自己睡在礁石滩上。
受不了了,洛无极抓着枕头,踢开被子,烦躁地推开卫生间的门去洗把脸。
哗啦啦的水声里,她满脸水珠地抬头看向镜子,镜子里的自己一脸疲倦,眨了眨眼。
她窝着手心接水,继续冲着脸。
突然,她头皮发麻。
人眨眼的时候,怎么能看见镜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