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家寨里人声鼎沸,一波又一波的人朝着岗楼奔来,人墙上面一层,底下一层,堵得风都没地儿钻。
那三大辆马车仍停在老槐树旁,樊云兴、林况二人在听完岑家女说明来意后便走了,说是一切等危怀风回来再说,既没撵人,也没请人入寨。那一行岑家人大多是女眷,想是脸皮薄,禁不住寨里人看猴儿一样的目光,待樊云兴、林况走后,便回了车里。
众人闻风而至,看见的便只是那三大辆阔气的马车。
“那位……”一瘦长个儿斟酌着措辞,“前准少夫人当真拿了一箱金子上门来,要跟少爷谈生意?”
旁边人听他称呼“前准少夫人”,虽则累赘些,但很是妥帖的样子,便顺口应道:“嗯,先前二当家不耐烦,要撵人,三当家拦了一下,可也没有要帮衬的意思,前准少夫人架不住,便把来意说了。”
危家寨里拮据多时,打开年来,更入不敷出,岑家女说完那一句“我有一桩交易,愿以一箱黄金为价,与危大当家相商”后,林况简直是豺狼见肉,两眼放光。
“乖乖,一介女流,敢拎着一箱黄金上匪寨来谈生意,可真是旗杆上扎鸡毛,忒大胆子!”
“人家是岑家的嫡长女,爹爹是朝廷命官,谁人敢动?”
“不敢动?外面乱成什么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十个命官里八个泥菩萨。岑家要是没出事儿,这位前准少夫人至于跑这儿来?得亏是全须全尾地来了,要是碰上裴大磊那臭王八,不得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照这么说,前准少夫人还挺信任咱危家寨,不怕进的是个贼窝,人财两空呵。”
“被赐婚的那两年,少爷一直待在盛京城里,和前准少夫人算是两小无猜。约莫是想着少爷会顾念旧情,所以便来了。”
“不会吧,那会儿少爷屁一点大,前准少夫人更小,俩芝麻大的孩子,能有什么旧情?”
“我先前听这前准少夫人说话,声儿软得跟块糯米似的,照少爷那眼光,八成是瞧不上。”
“对,少爷最讨厌娇娇软软的姑娘了。”
“……”
岗楼底下,众人一口一个“前准少夫人”地聊着,车厢就一块木板,挡是不可能挡住,那身着葱青色襦裙的丫鬟颦着眉心,低低唤了一声“姑娘”。
岑雪放下微开的轩窗,敛目看来。
“这法子固然能奏效,可折损的毕竟是您的声誉。危家寨这么大,人人都长着一张嘴,事成以后,藏是不可能藏住的。日后被老爷知晓,八成是要气得昏头,更要紧的,是会断送您跟世子的婚事。为着那东西,当真值得吗?”
春草说完,眉间阴翳更深,趁着那危大当家还没现身,想着再劝最后一回。岑雪神色无波,她人在车里,没戴帷帽,绢纱里头藏着的竟是一张极其娇美的脸。新月眉,麋鹿眼,微丰的脸颊,下巴则尖尖的,嘴唇小巧但丰美。虽然是快满十八岁的人,可看着至多就及笄的年纪。
“男人办事可以不拘小节,女人为何不可?”听完春草的劝说,岑雪淡然回应,声音明明软得像一汪春水,却有股斩截的气魄。
春草一时哑然,旁边的夏花接话:“可万一那危大当家是个靠不住的,扣下姑娘不肯放人,咱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三个月内,师兄会来危家寨与我会合,放不放人不由他说了算。再说,危家一门忠烈,虎父无犬子,我愿意信他一次。”
岑雪话里话外心意已决,弄得夏花也没法再劝。十二年前,危家寨的大当家在盛京城里待过,大概是什么脾性,大伙清楚,只要没长歪,自然算是个品行端方、可以谋事的君子。岑雪愿意赌,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只能跟着下注。至于和庆王世子的婚事,岑雪打一开始就不情愿,奈何拗不过老爷,这次多半是想借着办事的机会,名正言顺地摆脱那一桩婚事了。
正想着,外面一阵喧哗,似有人嚷着“少爷到了”。春草、夏花推开窗户往外看,山道那头半个人影也无,聚在岗楼底下的人则一窝蜂往寨里头走。二人看得发懵:“这是……”
岑雪凝眸,看见那些人全是往寨里赶的,可她先前坐在马车里,根本没听见有任何人入寨的声音。
“危家寨另有入口。”岑雪道。
丫鬟们一愣,稍后反应过来,危怀风并不是从大道上来的。想来也是,走大道一则慢,二则会跟他们狭路相逢。危怀风人在山下,并不清楚这里的状况,在没见着樊云兴、林况二人前,肯定是不会愿意见岑家人的。
“我们仍是等着吗?危大当家不会不肯相见吧?”
岑雪见岗楼底下的人差不多已走完,关上窗户,不答会不会,只说:“危家寨缺钱。”
众人心下便了然,以先前那二当家听见“一箱黄金”时的反应来看,便是危怀风和樊云兴一样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怕是也架不住三当家的苦口婆心。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嘛。
果然,不足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人来恭请岑家人入寨,态度跟先前比大有不同。岑雪重新戴上帷帽,领着仆从走进危家寨。
折腾大半日,已是日暮时分,进入岗楼后,先是个鹅卵石垒砌的圆形广场,中央插着桅杆,挂着危家寨的旌旗,外围则摆了好几排兵器架。正前方是一座门楼式大门,修得高大宏伟,大门两侧栽种着极粗壮的槐树,顶上的牌匾威武肃危,正巧挡着落日,光瀑从四周漫射出来,使得整座门楼像在发光。
进门后,原以为是屋舍俨然的村寨了,谁知视线一暗,竟是条冗长狭窄的夹道,两侧砖墙足有三尺多高。岑雪心头微动,隔着绢纱打量,这危家寨里面的布局可真是将门人的手笔,处处可垒,固如金汤。
听说,当年危廷战败后,不少铁甲军残部下落不明,莫非是和樊云兴一样,都藏在这危家寨里了?不然单凭危怀风几人,危家寨恐怕难有今日这样的光景。
“岑姑娘少待,我家少爷稍后便来。”
最后也不知在寨里绕了多久,领路的人把岑雪一行带到一处院落,笑着交代一句便走了。
院落不大,砖墙周庭,正房前栽着一棵松树,针叶葳蕤,躯干笔直。岑雪掀开绢纱,看见树干上有许多道划痕,知道那是用来量身高的。
忽然便想起很久以前,被母亲领着去过一次危家在盛京城里的别业,那府邸并不大,可处处别具匠心,花园墙角便长着这样一棵茂盛的松树。暖融融的春天,危夫人把危怀风按在松树底下给他量身高,**岁大的小少年一脸的不耐烦,歪脖晃脑,被危夫人一根手指戳住脑门心,箭靶一样贴在树干上不敢再动。
“噗嗤。”
那时她六岁多大,还是很天真的年纪,一下便被他的窘态逗笑。他的眉头立刻皱起来,小麦色的脸颊微微涨红:“危夫人,你儿子被人家笑了。”
危夫人便说:“那是你以后的媳妇儿,逗人家笑,本就是你该做的。”
话是玩笑话,可不知道**岁大的危怀风是不是没听懂,眉毛一挑后,忽然笑出一口白牙。
“小雪团,量一量吗?”大人走后,小孩儿在花园里撒欢,他指着松树树干发出邀请。
她多少有些好奇,走过来,学着他先前的样子贴着树干站直。他琥珀色的眼睛里似有什么闪过,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戳在她脑门心上。
她一愣,呆呆贴着树干,也变得像块箭靶。
他学着危夫人的口吻,说:“不要乱动。”
她无辜:“我没有动呀。”
他垂眸看来,眼底笑笑的,哦一声:“那你很乖嘛。”
夸完,他用石头在她头顶一划,说好了。她站开一步仰头看,看见他们的划痕相差快一尺。那是三个光阴的差距。
他手指落在她的年轮处,往上滑到他的年轮,再往上,落在一处在当时看来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记着,等你到这儿,”他在那地方用力地一划,然后低下头来,朝她笑,“便是我媳妇儿了。”
“哗”一声,满树光影曳动,岑雪从回忆里惊醒,看向眼前划痕斑驳的树干。
不一样的树,不一样的痕迹,却不知是不是关于同一人。岑雪目光下移,找到最早的一条划痕,竟也快有她鼻尖高。再往上,是一条比她稍高半寸的痕迹,往上就更高,春笋拔节似的,一条比一条蹿得猛。
原来,这便是光阴的模样吗?
六岁那年,是她第一次上危家,也是第一次在一棵树上留下自己成长的痕迹。后来,危家覆灭,盛京的那所府邸被抄封,她那寥寥一笔的童年也被捆绑在危怀风的人生里,一并荒成废墟。
时光是最容易刺痛人的,看不见便算,如今看见了,才知道长辈们为何要慨叹“物是人非,岁月无情”。
岑雪伸手,摸到最高的那一条划痕,便在这时,风声里传来一人慵懒散漫的声音:
“听说危某的前未婚妻来了——”
指腹底下的划痕突然烫得像火炭,岑雪转身,面庞前的绢纱被风吹开,一刹那间,院门前的轮廓已映入眼底。
那人倚靠在门上,目光在人影里徘徊:“不知是哪一位?”
昨天忘了说,这本剧情线比较多,感情线相较以前的文会慢热,男女主属于从小到大、从始至终的双箭头,长大后破镜重圆,会有一段比较长的双向暗恋期,发展慢,但整体甜,大家根据自己的口味决定是否食用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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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贵客(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