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简单的帐篷里,燃烧着的木炭驱散了寒意。
蒋信止刚一坐定,目光便集中在眼前壮硕女子身上,一时有些出神。
从侄孙蒋大预听说大刀寨被一个女人占据,甚至反客为主,收服唐家时,他万分不信。
如今当面看到这个霸气侧漏的女大王,他竟然信了六分。
“蒋老爷,冒昧拜访,请你老恕罪。”刘今钰说的客气,却全无半点敬意。
蒋信止也不可能真把自己当老爷,摆出士人架子训斥眼前这些“土匪”。
他好歹这么大岁数,一眼看出刘今钰跟她身后的两个资深土匪完全不同。
后面两人表面看不出什么,但言语举止间总归能看出些对贡生老爷的敬畏,而刘今钰不过把他看做了一个老头。
若非身后蒋家的两百口人,他宁愿死,也不想被一个女人如此轻视。
他强装镇定,“我蒋家与汝等并无瓜葛,为何苦苦相逼,乃至……”
他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恐惧。火药包带来的冲击不小,若刘今钰有意,整座蒋家大院早已化作火海。
他平复心情,继续说道,“蒋天锦是我族孽障,早已被赶出家门。我蒋家并未窝藏……”
“蒋老爷误会了,我晓得蒋天锦不在这里,他那个孬种八成躲进山了。”刘今钰咧嘴笑道。
刘今钰露出大白牙,蒋信止又惊又恶,他不想竟有如此不讲礼不守妇道的女子,难怪做起山贼土匪!
他还在腹诽,却又听刘今钰说道,“蒋老爷,我出此下策,冒着被官府错认作贼人的风险,无非是想与蒋老爷好好谈谈。”
蒋信止心中冷笑,错认?分明是实打实的贼人!
此时刘今钰又说道,“我想见蒋老爷,是想与你好好讲讲道理。”
蒋信止又气又笑。
讲道理?一个女土匪要跟贡生讲道理?
天大的笑话!
“这道理也简单。蒋家自视仁善,但真的仁善么?”
刘今钰目光灼灼地看着蒋信止。
蒋信止却只觉得好笑,一个女土匪拷问他是否仁善,他一时竟不知做什么表情。
刘今钰不在乎地接着说道,“且不说蒋老爷你放纵出的蒋天锦,便说你那些儿子孙子,他们背着你犯下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你可清楚?”
“我猜蒋老爷晓得七七八八,毕竟蒋老爷为那些不肖子孙擦了蛮多次屁股。
“别人被打伤,赔上几两银子。别人断了手腿,再多赔几两银子。别人女儿被抢,你做个媒,送些礼。乃至人命,也不过一二十两。
“只要银子,就能将一切罪过消弭,甚至别人还得对蒋老爷感恩戴德,只因别的土豪大户,抢了便抢了,死了便死了,一个铜板都不会给。”
刘今钰冰冷的眼神扫视过来,蒋信止只觉得心底一阵恶寒。
“人,可以用几颗石头去衡量。人,甚至远远不如那几颗石头。蒋老爷,你觉得对么?你觉得这吃人的世道对么?”
蒋信止默然,半晌才有气无力地说道,“这世道,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刘今钰看着他,“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
蒋信止生出一丝恼怒。
对与不对,是他一个贡生能评说的吗?是她一个女土匪能置喙的吗?
“蒋老爷,大刀寨早已没有了。如今只有大同社。你是圣人弟子,比谁都清楚甚么是大同。”
刘今钰直勾勾地看着蒋信止的眼睛,看得后者一阵心悸。
“蒋老爷,我与你说这么多,你应该晓得我来找你讲道理是为甚么。”
蒋信止胸口燃烧着炙热的火焰,但那烈火,却只是将满腔的怒意烧成了灰。
他声音高昂,“你想把蒋家变成唐家。不可能,这不可能。”
刘今钰微微一笑,“唐家也是这般想的。要知道,那时我手底下只二十多人可用,寨子里只有木棍和生锈的刀矛。
“蒋老爷,你该晓得,光靠武力是没有用的。把唐家与我,与大同社牢牢绑在一起的,是……”
她顿了顿,嘴角上扬,轻轻吐出一个字,“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上至皇帝,下至黔首,呵……”
她轻笑一声,继续道,“起早贪黑,勾心斗角,说来说去,左右不过一个‘利’字。蒋老爷莫急着驳斥我,且听我再说说,大同社能给你甚么‘利’。
“第一,财。上月大同社赚到纯利一百多两,这月才过一半,却已接近上月纯利。待到皂铺开到外县外府,那会是多大的‘利’?”
“第二,名。大同社以救民为己任,我社雇工每日三餐,每旬吃肉,谱口冲等地乡民再不见谁面有菜色。流民聚集谱口冲,我社无驱赶之举,反而设义江堂赈济。
“如今我社能救数村之民,往后我社能救数县、数府乃至数省之民。蒋老爷以贡生加入,以爱民之举做士民表率,乃是践行真仁义,名载青史,流芳百世,岂非最大的‘名’?”
“第三,权。”
蒋信止原本在心中一一驳斥刘今钰的歪理,这个“权”字却惊得他耷拉的眼皮立时提起。
刘今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继续说道,“大同社要救天下万民,便要代行官府职权。蒋家这么多年,如今才出几个秀才,能有何用?
“若蒋老爷慧眼如炬,看得出我社潜力,那是从龙之功,不说宰辅,部堂高官或是封疆大吏,岂能少了蒋家?”
蒋信止震惊不已,脑袋里嗡嗡响。
代行官府职权?
从龙之功?
造反?
反贼!
她怎么敢!
“听人说万历年间,柴米油盐、鸡鹅鱼肉诸般食用之类,每一件都贱。数口之家,每日大鱼大肉,所费只二三钱。
“蒋老爷,可如今是甚么光景?天灾不断,物价腾贵,鞑虏犯边,流寇蜂起……
“湖广尚有几年安稳,但离民不聊生还有多远?到时乡绅会赈灾么?官府会救民么?我想蒋老爷心里有数。
“不管他们救不救,大同社必救,若乡绅是我社救民的阻碍,便灭了乡绅;若官府是救民的妨碍,那我社便造反。”
刘今钰一脸严肃,那“造反”说得好似一番正义无比的伟大事业。
“你!”
蒋信止神情大变,但声音却陡然低沉下去。
“你怎生敢……敢……”
敢把造反这般轻易说出来,说得像是随手便能去做的一件事!
“我便不信,唐景谦也愿意随你造反。我便不信,那些土匪也敢……”
他的话戛然而止。
刘今钰身后便有两个土匪,可他们对刘今钰的话除了起初的惊诧,便再也没了反应。
这比两土匪开始便没有反应还要骇人——
若是开始便无反应,说明两匪事前知情。可如今这前后反差,证明两匪原本也不知情,但他们却绝对信任刘今钰。
他忽然感到深深的疲倦和无力感。
刘今钰却步步紧逼,“蒋老爷,为何我敢与你说造反之事?只怕你心中比谁都清楚。
“如今这官府,真他娘的有用,便不该有我被衙役缉拿之事,更不该在我反抗衙役后同我演戏,将过错全推给蒋天锦。
“便是今日我炮打蒋家之事传到县衙,便是蒋老爷你亲口与朱知县说我要造反,他朱佐便敢来拿我么?”
蒋信止怔住,心中有什么东西突然间碎了。
刘今钰这时话锋一转,语气温和许多,“蒋老爷,我说这些事,终究忒远,且听我说说近在眼前的好处。”
“我社现下要去打雷公寨。土匪寨的积蓄是其一,而攻打土匪寨的功劳和名声则是其二、其三。
“蒋老爷,你取中贡生,有钱,有名,有功劳,遥领教谕不说简单,至少不难。教谕再差,好歹也是官身。”
蒋信止衰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这自然被刘今钰捕抓到,她暗想老书生的想法还是老书生才懂。
“蒋老爷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子孙想想。”刘今钰徐徐说道,“想那蒋天锡一门双秀才,其孙也有考中生员的希望。
“等蒋老爷死后,你那些儿孙怕是要被蒋天锡、蒋大年狠狠压下去。若蒋老爷想为子孙谋个出路,不如考虑考虑我的想法。
“当今天子最重知兵人才,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打土匪算不得知兵,但对底下的军官却有用处。
“蒋老爷可选一二堪用之材,借剿匪之功,再用银子疏通上下,当个旗官之类的小军官不难。武官虽位卑,但总归能保住蒋老爷儿孙的富贵。
“或以俊秀子弟的身份捐监。俊秀子弟捐监需银三百五十两,后续候补官缺,更加要钱,还都是些从九品或是未入流的小官。
“可好歹是官。是官,便有再进一步的希望,如何也比一个生员强。”
饶是蒋信止这把老骨头,也被刘今钰“撩拨”得暗暗激动。
武官、捐监两途,他并非没想过。
武官受人鄙夷且危险,在他看来并不合适。但捐监是真能做官的,只是蒋家小门小户,他担心砸进去的钱收不回来。
可若有大同社帮忙,他至少有资本试一试……等等,自己怎么会生出这个念头?
后背一凉,他顿时清醒过来。但片刻后,他又想通另一关节,苦笑道,“我蒋家怕是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只是不知,姑娘为何要与我蒋家为难?”
刘今钰微微一笑,“蒋老爷只看到我在逼你,却没看到我在救你。蒋老爷亲历五朝,又是尚贤里的收头,当真看不出大明大厦将倾么?
“蒋老爷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儿孙谋划。天下大乱,以蒋老爷儿孙的本事,是借势鱼跃龙门,还是为人分食,想必蒋老爷心中有数。”
蒋信止的呼吸渐渐有些急促。
他并非不知大明基层的乱象,但他从未,或者说不愿深思。
哪怕如今刘今钰说了这番话,他也不信大明真的快要完了。
但他该怎么反驳?如果眼前人是读书人,他还能引经据典,说她危言耸听,居心叵测。
但她是声明要造反的女土匪,那些论战的话术说来有什么意思?
刘今钰的嘲讽轻飘飘地从眼底掠过。
她的声音又在蒋信止耳畔响起,“蒋老爷,我社要你做的,一是在剿匪请愿书上签字,二是施舍几个人才给我社,现下大同社缺人才,三是……
“睁只眼闭只眼。只要蒋家不作声……武冈州大陂、蔡桥、蔡山等团以及邵阳永成乡有几处大煤矿,至少数亿斤煤炭,蒋老爷可有兴趣?”
也不等蒋信止回答,她接着道,“蒋老爷,我社围打蒋家之事,不是只有蒋家人看到。蒋老爷满腹经纶,真到那时便不会做文章了?
“可若是蒋老爷现下便把大同社揭发出去,官府真的会理会么?我社打了蒋家,但无人死伤,说破天也只是村民斗殴。
“退一万步,官府真要查大同社,到时激起民变,当官的也不好过,蒋家……怕是那时早就没有蒋家了。”
“你!目无法纪!当真是贼匪!”
蒋信止满脸怒容,心中却为她既看出官府的无能,又做好与官府撕破脸的准备而吃惊。
“有人名为官府,但欺男霸女,以民血民膏为生,它们虽是官府,却是百姓眼中最恨的贼匪。”
刘今钰直视蒋信止。
“有人名为贼匪,但一心为民,其治下兴兴向荣,百姓安居乐业,他们哪怕被叫贼匪,也是百姓最爱戴的官府。”
蒋信止面色潮红,衰老的身体仿佛要暴起拍桌子,但他残余了一点理智,只愤怒地瞪着她。
她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
“大明呐,根早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