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柳月获封正八品翰林典籍的消息如巨石坠浅溪,让沉寂许久的朝堂又活泛起来。朝廷百官茶余饭后都在猜测这位御前红人到底是怎么得罪了圣上,也感慨,弃武从文,修文撰稿,竟是一个武状元的归宿。
这世道,奇了。
棠柳月却不以为意,拢上长发,戴上乌纱帽,着深青色官袍,按时按点来到翰林院报到。而接待她的,是一个着浅绿色官袍,与她年纪相仿的清秀女子。
女子带着棠柳月穿过周遭同僚或探寻或诧异的眼神,来到指定的工位,和善道:“我叫江寒星,在翰林院任正七品编修,也是你的带教老师。我负责编修史书,你有什么不懂都可以来问我。”
棠柳月轻轻“嗯”了一声,又环顾了一圈,问道:“翰林院还有其他女官吗?”
江寒星摇摇头,“没有,前些年的科举进士里只有我是女子,再后来,就是出身武举的你。”
“明白,”棠柳月点点头,“那正八品典籍需要做什么呢?”
江寒星指了指工位上层层叠叠的书籍,“典籍要负责史书图籍的管理,草拟典礼文件,修撰前朝实录。算是……比较枯燥的内容。”
随手取过一本诗书收录册,棠柳月翻阅其中内容,面色平和:“总比待在后宫舒服,四方的天,四面的墙,天下没有比那更闷的去处了。”
江寒星虽不知棠柳月为何提起后宫女子,但听她此番言语,倒觉她潇洒豁达,看对方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欣赏。
“你愿意这样想当然是……”
“你这样怕是又要惹皇上不快了。”
低沉的声音在江寒星身后响起,接着,声音的主人,一个穿着深绿色官袍的年轻男子负手于背后,缓缓走到两个女孩子面前,面色沉沉。
男子身形瘦削,但薄瘦有力,顶着一张容长的脸,细长的眉配吊稍的眼,颇有几分邪性。肤色白净,唇红齿白,行动间香风细细。
而随着男子的出现,其他看热闹的人也低头开始认真工作。
“你就是棠柳月?”男子上下扫视了棠柳月一番,语气不善。
棠柳月秉持先礼后兵,也大约明白眼前人官阶比自己大,于是微微躬身,态度诚挚:“在下棠柳月,任翰林院典籍,请问阁下官居何处?”
江寒星在一旁轻轻咳了咳,掩嘴小声提醒棠柳月:“翰林侍读宋澈衍,从六品官,是翰林院的二把手。”
末了,她又补充一句。
“书香世家,面冷心热,却也是酸腐儒生。”
棠柳月闻言轻扬长眉,与江寒星相视一笑。
两人的窃窃私语自然没有逃过宋澈衍的耳朵,他拍了拍桌案,眉目不悦地看着棠柳月:“此前圣上开恩,不计较你顶撞之过。但你现在既入了翰林院的门,就不得如前那般行事乖张,知道吗?”
棠柳月眼观鼻,鼻观心,“是。”
宋澈衍见棠柳月还算听话,刚刚摆的架子也稍作收敛,“我带你在翰林院里走一圈,跟其他人见一见,方便日后互相配合,处理事务。”
说完他便转身往门外走去,棠柳月也机灵,朝江寒星笑了笑便快步跟上。
一路上,棠柳月都始终慢宋澈衍半步,认真听他讲述翰林院的官员分配、办公地点、内容,努力记下每一处同僚的样貌和名字,接着再被宋澈衍推出来,毫不怯场地介绍自己。
不出半日,整个翰林院的人不仅知道有个武状元来了,还深刻记住了这个人是个女子,叫棠柳月。
临近晌午,宋澈衍带棠柳月逛得差不多,便拐入廊下阴凉处,指了指远处一个屋子,说道:“那里是膳堂,专门给翰林院的人准备早午晚膳,你若是家里没有准备,可以去那里吃。”
棠柳月估摸这会子时间应该不早,但那屋子看上去有些冷清,不时有两三个厨师模样的人进出之外,少有其他人过去。
“怎么不见其他人过去?”
面对棠柳月的疑问,宋澈衍板正了一早上的脸,终于是微微皱眉。
“不好吃。”
好诚实的人,好真实的话。
而当棠柳月在膳堂吃到覆满葱姜蒜、冰冷滑腻的白切鸡时,更是后悔。她终于明白,为何她走进这里时,其他同僚都朝她投来同情的目光。
何止是不好吃,简直是难吃。
午膳草草吃了几口,棠柳月便回到自己的工位,开始工作。但应付的那几口饭,在肚子里只撑了一个时辰。
棠柳月紧紧按住咕咕叫的肚子,努力降低声音的存在。可越是这样,就越是明显。
坐在前头的江寒星回头看了棠柳月好几次,犹豫许久,还是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一点吃食,走到棠柳月身边。
“你吃点烙饼吧,”江寒星把用黄油纸包着的烙饼塞到棠柳月怀里,又按住她的手不许拒绝,抿嘴一笑:“我娘做多了,我吃不完,你就当帮我。”
棠柳月很是动容,她拿着烙饼,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待江寒星回去后,棠柳月打开黄油纸,小心翼翼的大口吃饼,但求快点吃完不影响其他人办公。
而旁边办公的几位则是默契地用力翻书搬书运书,制造出来的声音很轻易便遮盖住棠柳月吃东西的响动。
“江寒星,过来。”
门口正在与其他人交谈的宋澈衍忽然出声,惊得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事情看向他。江寒星不敢怠慢,赶紧走上前。
宋澈衍低头翻看手上的文书,随意道:“我桌上有一壶刚沏好的热茶,你看谁要就给谁。”
江寒星一愣,转头跟身后的同僚面面相觑。
谁要啊?
看上去,好像就只有干巴巴吃烙饼的棠柳月需要。于是大家瞬间心领神会,纷纷摇头,江寒星便美滋滋地从宋澈衍桌上提过茶壶,送给棠柳月。
顺便,还弯腰凑到她耳边,忍俊不禁道:“侍读就是嘴硬。”
午后悠悠,屋外柳树依依,在蝉鸣声中,棠柳月一路埋头整理浩如烟海的图籍,一直到江寒星来叫她,才停下手里动作。
“怎么了?”
“今日是十五,翰林院每逢初一十五,午后都有两刻钟可随意休憩。”江寒星笑吟吟地说完,便拉着棠柳月走到外头的紫藤廊下小坐。
房前空地上有三三两两的人或在吟诗作对,或在起势练习五禽戏。就连宋澈衍也收了架子,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一片祥和。
棠柳月的眼神漫无目的地飘忽着,随口问道:“翰林院一向这么随性的吗?”
“翰林院以前不这样,后来季大人来了,就这样了。连这个休憩都是他提出来的。”
“什么季大人?”
江寒星左右看了看,挪挪身子,凑到棠柳月身边,神神秘秘道:“我早上跟你说宋侍读是翰林院的二把手,其实我们还有一个一把手,就是翰林学士季璟,季大人。”
棠柳月疑惑地“嗯”了一声,“那怎么不见他人影?”
“季大人随性不羁,而且呀,”江寒星假意用手遮住嘴,“季大人之前官居正二品中书令,是先皇一朝的宠臣,但皇上继位后他却屡遭弹劾,最后才被贬官到翰林院。”
“莫不是骄傲跋扈,为非作歹之辈?”
江寒星伸出食指在棠柳月面前晃了晃,“我听老前辈都说季大人年轻有为,文武皆通,是先皇的左膀右臂。但皇上他……”
棠柳月见江寒星抬起手掌往自己脖子上锯了几下,心下便了然,“一朝天子一朝臣。”
“对的对的,”江寒星点点头,“不过皇上大概也知道季大人委屈,所以自季大人调任翰林学士后,对他倒宽容了许多,也很少过问他的公务。”
“不过,这就苦了我们宋侍读了。”
江寒星说着看向宋澈衍,轻叹了一口气:“贬官后的季大人说好听点是放荡不羁,说难听点,就是放浪形骸,所以很多时候都是宋侍读出面维持翰林院的运转。”
棠柳月听完没有说话,只是脸上有淡淡的不屑。
打一棍子给个甜枣,有好脸色才怪。
聊完季璟之后,两人短暂安静了一会。但很快,江寒星又挑起了话头。
“柳月,你被安排到翰林院,真的不失落吗?你可是武状元啊。”
面对江寒星的发问,棠柳月并没有过多犹豫,而是摇头回答道:“有失亦有得,我也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可你的前途,眼见真是一片大好啊。”
棠柳月轻笑一声,转头看向江寒星,语气调侃:“你愿意入宫吗?”
江寒星一时语塞,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往地上连呸好几下:“寒窗苦读十数载,才从族中长老的阻拦下进入朝堂,我才不要回去。”
“是啊,”棠柳月抬手架在围栏上,慨然看向远方:“所以我宁可做个小官,再苦再难,终究有条路。”
“可是……”江寒星的声音越来越低下去,神色也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当年跟我同一届的进士大多去了六部,混得风生水起,只有我,没钱送礼又是女子,被安排到这里。”
“虽然翰林院也挺好,但跟我当时设想的为官之路大相径庭。甚至有时候我会想会不会听话嫁人,才是好的?”
棠柳月伸手揽住江寒星的肩膀,二人的肩头轻轻晃着,“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历朝历代都有壮志难酬的能人志士,所以不必怀疑自己,做好本职工作,无愧于心,也是为官正道。”
风过林响,树影婆娑。
江寒星靠在棠柳月肩头,怅然地抹抹眼角。
院子里有人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根木棍,毫无章法地在空中划来划去。
棠柳月看得好笑,犀利锐评:“这个人虽然比划得起劲,但一点功夫底子都没有。”
江寒星顺着棠柳月的视线看过去,了然一笑。
“他叫秦川柏,家里做生意,给他这个幼子捐了一个八品典籍的官位。不过川柏志不在此,总想跟他两个哥哥一样参军报国,若不是家里不许,他也不会留在这里。”
棠柳月闻言有些可惜,“这样壮实的体格,倒是练武的好苗子。”
江寒星歪头轻笑,“你这话让川柏听到,他会乐疯的。之前听说你要来,他就已经满院宣扬对你的敬仰了。”
“此刻在这比划,估计也是想让你瞧见他。”
棠柳月但笑不语,起身拨弄一旁的柳树,似乎在寻找什么。
江寒星有些疑惑,“你找什么呢?”
棠柳月看的认真,挑挑拣拣里折下一根半人高,两指粗细的枝条。细心剔掉上面附着的花叶后,她举着枝条在江寒星面前晃了晃。
“你看这根枝条像什么?”
江寒星歪头,不明白。
“像一把剑。”
利落地翻过走廊围杆,棠柳月原本清妩的脸上露出几分傲然之气。只见她以长枝为剑,伴着和风飘絮,直接在院中跳起一段剑舞。
衣袖生风,棠柳月脚步轻盈,旋身挥舞长枝,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仪态万千。手中长枝已然化作一把出鞘宝剑,流水行云,划破天地长空。
风又起,柳絮漫天时,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剑舞来到尾声。
棠柳月握紧长枝,最后一个动作蓄满力气,后翻接一个旋身后,直直向斜上方刺去!
但长枝却在刺出,碰到折扇的一瞬间,紧急收住力道,不再往前。
周遭的喝彩声被一阵阵倒吸凉气取代,一片死寂中,棠柳月惊出一身冷汗,她不敢想如果自己没有收住力道,这把长枝此刻估计已经贯穿了眼前人的头颅。
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身后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用折扇掩面,察觉到棠柳月停下动作后,自己才缓缓移开折扇,露出一张桃花面。
“季临渊?”
棠柳月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孔,惊讶出声。
季临渊眉眼如画,笑意舒朗。
“在下姓季,单名璟,字临渊,官居正六品翰林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