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四起,战地风来草木腥。
宋荣扶着段秋平的肩膀,强行将他塞入舆车:“你要是在这送命,我们就更没有斡旋的余地了。”接着将宋渡扔在他身上,压得昏迷的段秋平呵出一口气。
他深深看了眼宋渡:“你跟着他走吧,总不能让皇室后继无人。先找个地方安身立命,再徐徐图之,总会有卷土重来的那天。”
他缓缓转过头,黑沉沉的目光锁住宋音之:“你也走。”
宋音之早已被宫内宫外的割裂感震得说不出话,她看着黑压压的人群长久地纠缠着,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冲上阵前。
阴雨连天,此时正值江河汛期,城内忽然骚乱起来。宋音之回头一看,大片大片的洪水一拥而上,躲在城中各处角落的民众避无可避,纷纷逃窜起来。城内的洪水上漂浮着不少的尸身,再多人类的血液也染不红泛滥洪波,朵朵艳红短暂地漂浮,转眼间被湮没在黑暗的水流中。
尚存着行动能力的群众迫不得已往城门口赶去,可是前方哪里还有路容他们走?正是尸山血海,两军战得难舍难分,他们冲上去只有给人当肉盾的机会。
御林军本就是负隅顽抗,见此更是士气大损。
一小战士急冲冲跑来,还未到人前就脱力扑倒在地上。定睛一看,此人小腿处有一条被利器劈开的沟壑,深可见骨。小将士几乎是爬到皇帝的面前,死死抓住地上的尘土,声泪俱下:“若羌派人凿开江堤,淹死军民百姓不计其数!”
“该死!”宋荣低着头咒骂一声,抬眼见皇帝身体发颤,伸出手想将皇帝扶下城楼:“父皇……避一避吧。”
皇帝却甩手躲开了他的触碰,不顾宋荣在身后万般阻挠,抬腿站上城楼的最高处,上最后一级台阶还踉跄一步,恼羞成怒地对着身边的老太监吼:“上警角!”
老太监不敢违逆,动作迅速地找到主将沈逸。沈逸听后沉吟半晌,说什么也要亲自送上去。
皇帝站得高,身边箭矢流星一般飞过,他恍若未觉,面色沉静地接过沈逸递来的号角,深吸一口气。
警角的声音幽远绵长,久久不息。老皇帝的胸腔剧烈起伏着,犹嫌不够,他一下又一下吹着冲击的号角,虽没有鼓声相和,却足以振奋颓靡的士气。
若羌的主将阴沉着脸看着城楼上的皇帝,尚未发一言,身后早已有数不清的箭矢和石子投掷上去,半空而落的石头砸死了多少人暂且不谈。只有沈逸大吼一声,将皇帝扑倒在地,背后早已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皇帝猝不及防,手握着警角的尖头重重抵在了沈逸的喉管处,这对沈逸造成致命的一击。
沈逸的尸身,连眼皮都尚未来得及合上,便被宋荣一脚踹开。宋荣冒着箭雨慌忙将皇帝拉到屋檐之下。
皇帝的呼吸这才急促起来,嘴唇也后知后觉地颤抖。宋荣盯着号角上那一点残余的血迹,久久说不出话。
那跑来带口信的小战士早已没了气息。
此情此景,宋音之再也说不出什么“敢为天下先”的豪迈话,她在宋荣的催促下利落地钻进舆车。
“等等,”宋荣塞给宋音之一把精巧的小刀,又递给她一个小袋子:“小心点。”
二人相对无言,直到宋荣轻轻拍了拍她脑袋:“走吧。”宋音之默默地看向他,掌心的温度仿佛还残存在头顶。
他们兄妹二人极少有这样亲昵的时刻。宋荣一直是个很理性的人。宋音之唯一一次见他失控也就是在昨日,听说战事吃紧,心下难安,于是满心焦虑发泄到了段秋平身上。
直到宋渡提醒,她才后知后觉地抚摸上不住颤抖的双腿。正是这一动作,她才发觉手脚早已抖得厉害。
她不知道宋渡是什么时候钻出舆车,开始驾车带着她和段秋平走的。
她只是眼波一转,瞥到段秋平的血液从伤口处滴滴落下,早已在车内聚起了一大滩。见他呼吸微弱,宋音之心中大骇,上前一步查看,见他伤口深陷,汩汩往外涌着血。
宋音之慌忙扯下衣衫内侧的布条,死死按在段秋平伤口上。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段秋平的意识清醒了几分,他睁眼正见宋音之神情慌乱,脸上还有未干的泪。
段秋平挥挥手挣开她的触碰,强撑着坐起身来,期间眼神一瞬不瞬地望着宋音之,颇有些安抚的意味:“又不是要害处,死不了。”
宋音之这才放松下来:“你要是死了,靳国连最后的筹码也没有了。”
段秋平只有冷笑:“气数将尽,难道是留着我就能有救了?”
此人情绪转变之快,让宋音之极为摸不着头脑。不过她此刻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也懒得去究其原因:“好一个气数将近……既然留你无用,那就算了。”
段秋平怒极,古井无波的眸子盯着她:“你试试。”
方才种种情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记忆所到之处腥风血雨。宋音之悲愤交加,真就起了杀心,从袖口翻出宋荣临行前塞给她的短刀朝段秋平刺过去。
段秋平翻身躲过,略有些惊讶地盯着她。
宋音之早已红了眼。她握着短刀紧紧相逼,每次都下的狠手,哪里还有半分理智尚存的样子。
宋音之的神色近乎癫狂。段秋平瞧着她这副样子,一直顾着闪躲的身体忽地松懈下来,只堪堪躲过心脏的位置,被宋音之一刀插进胸口。
听见声响的宋渡掀起帘子瞧进来:“闹什么呢?”
段秋平握着刀柄,偏过身子将宋音之挡在身后:“没什么,我闹的自戕。”
宋渡看着段秋平沾满血迹的手,忽地将眼睛一瞪:“你敢!”
段秋平笑:“不敢不敢……赶路去吧你,小心被撞了。”
“喂,你不会真死路上吧?”
段秋平握着刀柄的手指动了动,眼神不明:“我怎么敢啊……我可是你们的筹码。”
宋渡将信将疑地皱皱眉,却还是利索地退了出去:“老实点。”
招呼完宋渡,段秋平才微微侧过身去看宋音之。她仿佛才回过神来:“你说些什么怪话?”
段秋平观察着她的神态,并不接她的话茬,只是浑不在意地将刀拔了出来,往宋音之的脚边一扔,尽力克制着呼吸的颤抖:“消气了?”
宋音之一言不发地捡起那副短刀,垂着头擦拭着其上的血迹。
段秋平无声无息地盯着她,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她的发顶,以及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他轻嗤一声,看见宋音之安静地靠在座位上,极其珍重地将那刀收好,揶揄的话便堵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
段秋平突然回忆起,在他的家乡有一种小兽,通体灰白,眼珠明润,耳垂细小。年幼时他总是恶意地捣毁它们的窝,看它们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样子,垂着眼皮耷拉着脑袋,过会儿又会自己重新筑窝。总觉得这个过程有无限趣味。
来靳国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还会遗憾,名盛天下的京城就没有他们西北平原的那种小兽,他还怪想念的。
眼前这个人倒是短暂地排解了他这场相思之苦。不过……秋平看着宋音之的头顶眯了眯眼———若回到若羌,他再也不会那么做了。
“殿下。”段秋平勉强笑笑,“恕臣冒昧……借汗巾一用。”
宋音之定睛看了看,见他面色苍白,粘稠的血液顺着指缝往外流着,她只好掏出手绢扔给他。段秋平接过紧紧按着胸口,汗巾没一会就被浸得鲜红。他垂下眼看了看:“改日再另赔殿下一完好的。”
见宋音之仍旧是兴致缺缺,段秋平不动声色地将濡湿的帕子塞进里衣,伸出血迹斑斑手往宋音之眼前挥了挥:“京城繁茂,殿下可听过戏否?”
得不到回应,他也不恼,只把脑袋微微一甩,模仿着末角的腔调,粗声粗气地唱道:“我只为家亡国破兵戈沸,因此上孤身流落在江南地。”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唬得宋音之猛地转头看他,二人莫名其妙地就对着“嘿嘿”笑上了。
段秋平正色:“说出这句话的人,从宫廷乐师落魄到街头巷尾,过上了漂泊无定的生活,最后郁郁而终。其实世间的故事,都大差不差……悲剧也好,喜剧也罢,不同的是各人的选择罢了。”
宋音之微微抬了眼,眼神忽地转到他身上,又迅速溜走,她倏然懂了他未完的话,却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得扯了扯嘴角。
宋音之在心里念了念这两句戏词,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这一笑便止不住,一直到两颊僵硬、身体颤抖。眼前四下无人,宋音之也不管什么宫闱礼纪,她此刻身体发软,缓缓跌坐到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弓起双腿,将整张脸埋了进去。
段秋平却再也不发一言,垂眼看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直到宋音之将脸埋入腿间安静下来,他才默默移开视线,盯着镶了金花的幕帘发呆。
沉默越来越肥硕,简直要将两人挤压得窒息。
段秋平唯恐她陷入情绪里出不来,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拿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见宋音之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急促地吸进一口气,正准备说些什么,却瞥见宋音之满脸冰凉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滴落着。
宋音之毫不在意,她轻轻捂了捂脸,若无其事地坐起身,眸光渐显,朝段秋平望过去:“什么?”
段秋平这才将微张的嘴合住,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