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渐入土,鸽灰绒质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网悬在陵园上方。天空下着缠绵细雨,梅雨季的空气简直闷的让人呼不上气来。
孟清野打着一把黑伞,静静地伫立在墓前。
或许是因为今天穿着黑色丝质衬衫,修长的身影有些许萧瑟。
“如您所愿,我一个人真的没办法好好活下去呢。”
黑白照片上,一个长相普通的女人温和的笑着。这幅表情的母亲,孟清野也只有在此刻的场景才能见到。
潮湿的空气浸没了所有的雨,以及所有和雨有关的记忆。
那年的梅雨季也是如此的令人生厌。
·
——十八年前——
“哎,你们看,那不是那家的小娃娃嘛。”
“是哦,这小模样长得和他那疯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还真是,没想到他爹表面一副好皮囊,结果不仅打老婆,还找小三。”
“你说这娃娃的妈也是脑子有毛病咧,这样还不赶紧回娘家。”
“回啥子回,那女人舍不得自己的娃娃嘛。上回我劝她离婚,她说孩子小不能离。”
“真的假的,我咋听别人说是因为这女人太爱他男人,才不离的嘞。”
“还有这种说法,假的吧。”
“谁知道呢?反正离那一家子远点吧。”
“就是就是。”
“...............”
小时候,父亲每每喝酒大声吼叫时,母亲都会让孟清野回到自己的房间。
孟清野一直都很听话,抱着狗狗玩偶蜷缩在被窝,静静听着外面的争执与嘶吼声。
通常这种声音会持续半个小时,等到父亲睡下,安静便会归还给夜晚。
唯独10岁时那晚,他听着母亲异常声嘶力竭的尖叫,担心地打开了房门,却看见母亲披头散发满身淤青的瘫坐在阳台上,脸上溢出的全是恐惧与惊慌,而高高的阳台下躺着的,正是父亲。
他记得很清楚,阴暗的天空下着小雨,黏腻潮湿的雨滴和一片鲜红交织缠绕,像被打翻的红颜料。
自那之后,他的生命中就只剩下了母亲一个人。
母亲每天都睡不好,他知道母亲很痛苦,因为母亲常常对他说:“小野,妈妈只有你了,你要听话好好长大,能救妈妈的只有你了。”
于是,拯救母亲从此成为他最大的愿望。
母亲总是冷着脸,那他就笑。
如果他笑的好看的话,母亲偶尔也会摸摸他的头。
就算孟清野生性不爱笑,他也会假装开朗,因为他希望母亲开心。
用自己的乖巧听话、优异的成绩和他人的夸奖讨得母亲的欢心,是幼小的他想到最好的办法。
于是他成了班主任口中“性格温柔,学习又优秀的完美孩子”。
可是“完美孩子”的光环没有让这位母亲对自己的儿子笑脸相迎,反而越来越严格。
不能独自外出,不能随意和他人说话,不能交母亲不喜欢的朋友......
因为有一位严苛的母亲,班级里的孩子都不喜欢和孟清野玩。
他就这样生活在自己母亲打造的牢笼里。
时光荏苒,孟清野也很快长大了,稚气褪去后的是少年清爽帅气的模样。
因为不错的外貌,孟清野收到过不少表白信,他并不想谈恋爱,于是这些信都被孟清野物归原主了。
只有一封除外,那封信是一个女生偷偷塞进孟清野书包里的,他不知情。
而这一封信,也令他从此坠入了深渊,因为母亲发现了。
“混账东西,你也和你那浪荡爹一样这么喜欢女人吗?”
“我为了你挨打受骂,辛苦养你长大,不是让你谈恋爱的!”
“孟清野,你对得起我对你的爱吗?”
劈头盖脸而来的是喋喋不休的责骂和物品摔碎的声音,那一天之后,母亲变得十分敏感,总是要待在孟清野身边监视他,也再也不允许他和其他女生接触了。
尽管如此,孟清野依旧没有背叛母亲,继续听话着,甚至连高考母亲让他报省内大学,放弃理想院校,他也答应了。
都没有关系吧,母亲开心的话。
考上Z大,是孟清野第一次离开家独自生活。
他很开心,因为别人说大学很自由,而自由的滋味他还没有尝过。
但母亲不开心,她不希望孟清野离开身边,也怕他和大学里那些“坏孩子”混在一起。
于是母亲每天要打三个电话给他,诉说自己如何如何思念他,又如何如何痛苦,而孟清野只能耐着性子疏导安抚着母亲。
大一的时候,孟清野和对床的舍友关系很好,这是他大学交到的第一位朋友。
他对这个朋友无比真诚,却在某天被这位朋友到处宣扬说自己是“妈宝男”。
找对方对质时,孟清野得到的理由:觉得他虚伪爱装,看不惯他。
孟清野不确定舍友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因为舍友喜欢的女孩子向孟清野表白被拒绝了。
总之,那一刻起,他觉得大学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自由。
孟清野开始和周围人保持着距离,他不想自己给母亲打电话的样子被别人看到,也不想再纠缠于无聊的人和事中。
有空就去附近的儿童福利院做做志愿,到点就避开旁人自己独自跑到鸽子广场旁的银杏树下打电话,这样的生活成为了一种习惯。
金黄树叶随着风的抚摸而摆动,就像阳光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少年静静地坐在树底,因为他知道电话会在这时打来,如果不接,母亲又会生气。
·
大学生活就这样平淡的结束了。
毕业典礼后,孟清野久违地很兴奋,因为他觉得母亲会很开心,毕竟自己可以回家住了。
他穿着西装,模样帅气潇洒,想突然回家给母亲一个惊喜。
开门后却发现母亲正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睡着,怀里抱着的是自己的衣服。
被吵醒的母亲一见到自己,便倏地冲过来紧紧抱住,可她嘴里喊得却是父亲的名字。
那时候孟清野才发现自己原来只是父亲的替身。
哪有什么舍不得儿子,只不过是对他那披着英俊皮囊的畜生爹的爱而不得罢了。
有时候谎话说多了,说谎的人也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