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峥嵘侧过身,李逍瞧见他身后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三十余岁,女娃身量未足十四五的样子,手里捧着一个粗瓷碗,“将军,这是家里仅剩的蜂蜜加上新接的雨水,是我们家最好的东西,我和爹爹想给您补补身体。”
鲜卑军在水源头下毒致寿县城内无水可饮,晋军和百姓惟有夜间接露水,雨天接雨水方撑过这月余时间,水里加了蜂蜜,在老鼠都快绝迹的寿县这碗蜜水尤显难得弥足珍贵。
“心意我收下了。”谢戡见二人身上衣饰虽干净却明显洗的发白,小娘子身材瘦弱,一张小脸因营养不良愈显得眼睛很大,“娘子比我更需要补身体,替我喝了吧。”
话刚说完,父女俩齐齐摆手,连说:“使不得,蜜水是给将军喝的。”
一番拉扯外加瞿峥嵘在旁劝说,“水都洒啦!不管谁赶紧喝了吧。”
谢戡怕伤到女娃,加上她爹又一直硬塞,眼见蜜水泼洒终是接过了瓷碗。低头看着碗里只余一半的蜜水,抬头瞧见父女俩殷切的目光,他不在意的于他们却是郑而重之,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再推拒不免伤人心,于是举起碗往嘴边送去,只是刚凑到唇边,捧碗的手却被走近的李逍拉住。
在谢戡讶异神色里看着瓷碗被李逍取过,他虽不知何意却没有阻拦,他相信李逍出手必有缘故。
父女俩眼看李逍接过瓷碗面露紧张,小娘子抢先道:“这是我们给将军喝的,你这娘子是谁?为何要抢?”
瞿峥嵘怕他们误会,上去解释,“这位李娘子是我们将军的心……是位巾帼英雄,是好人。”
面对李逍满身的血污,小姑娘明显不怕,“可我从来没在城里见过她,这蜜水是我献给将军的。”
瞿峥嵘还想再说,却被李逍出手拽到身后,她高了小姑娘大半个头,俯视她问:“你将这碗水献给将军想做什么?”
小姑娘明显一愣,睁大了眼睛,“蜜水能做什么,当然是喝呀。”
李逍一侧眉毛微微挑起,“里面加了什么?”
“自然是蜂蜜。”
“只加了蜂蜜吗?”
男人脸色有些泛白,小姑娘倒是一脸坦然,“家里缺衣少食,水里除了蜂蜜我还能加什么?”
“我的嗅觉较常人灵敏,我闻着这水并不像是蜂蜜的味道。”
“那是什么味道?”
“毒药的味道。”
此言一出,男人似乎急了,急赤白脸道:“这位娘子休要血口喷人,我们父女俩一片好心,你怎能如此诬陷。人要脸树要皮,将军您若不给出个合理解释,我们父女俩岂不要被怨死,以后在寿县如何立足。”越说越激动。
“别慌别慌。”李逍语气平淡,“上将军向来公正不偏倚。不过我说这水里有毒,你说我冤枉你,咱俩各执一词无疑让上将军为难,显然非你等本意。不如你将这碗水喝了证明我说错了,那样我自当向你磕头认错,可好?!””
男人脸色瞬白瞬红,就当李逍暗提真气以为他要发作之际,他却突然从她手中接过瓷碗,在她诧异眼神下喝了一口。
李逍防他使诈,看着他咽下。小姑娘从男人手中夺过瓷碗,将其塞回到谢戡手中,语声已带哭腔,“将军这回可信了,我父女俩诚心尉军以示感谢,可这位娘子怎可如此折辱人!”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转了两圈,最终滑落。
谢戡一时词穷,他看了那男人一眼,脸色已是血红,举起瓷碗,“谢某恭敬不如从命。”手臂再次被李逍拉住,他扭过头,“逍儿!”
李逍冲他摇了摇头,“再等等。”
谢戡不知要等什么,但对她的信任让他停止了将碗送到嘴边的动作。
小姑娘见到李逍再次阻拦,实在气急,“娘子三番两次阻拦,到底为何?难道没给你喝便不准别人喝吗?你实在太坏了!”
瞿峥嵘也觉李娘子举止失措,何苦为难一个小姑娘,父亲已然试过,为何还不相信。但下一瞬那男人却萎然倒地,副将上前去扶,发现男人七窃流血,浑身扭动,他不由叫出了声。
与此同时,小姑娘突然出手,手中寒芒直刺谢戡,离得过近将他胸前衣襟划破,谢戡反应迅速,沉肩让开这一刀,手中蜜水直向小姑娘脸上泼去。
这人武功不弱,身体极其灵巧,可惜她遇见的是谢戡、李逍,当世最杰出的青年武者,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小姑娘便被谢戡逼迫,被李逍兜手扣住命门。
“说,谁派你们来的?城里还有多少你们的人?”
小姑娘一改适才的温良无害,眼中满是狠戾,对李逍的问题充耳不闻,看向谢戡阴侧侧道:“你离死期不远了……”
李逍发现她牙关咬紧,心中一紧,大叫,“她要自尽,卸她下巴……”
可惜还是慢了半步,那人咬碎了藏着后槽牙里的毒药,黑色的血液自口角、眼角、鼻孔里流出,整个人不住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扭动,片刻后声音渐消。
不过须臾两人中毒身亡,副将瞿峥嵘望着地上尸体仍感震惊,说话声音都带着颤,“这些人,这些人狼子野心、贼心不死,没想到,没想到他们战场上打不赢就使出这些下三滥的手段……”越想越心有余悸,“得亏李娘子在……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转头却发现李逍望着上将军胸前的那道细长伤口一脸凝肃,心里咯噔一下,小心问:“李娘子,将军可是有不妥?”
“……刀上有毒。”
瞿峥嵘吸气,他翻遍地上二人尸体却寻不到解药的影子,就像上将军所言,“这二人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怎么办?李娘子,上将军的毒能解吗?”
李逍没有立刻回复,谢戡却让瞿峥嵘先清理尸体,“城内的鲜卑刺客绝不只二人,这些人潜藏许久如今骤然发难,恐怕鲜卑军内发生了什么变动,慕容洛下一轮攻势很快到来且更加猛烈,传令下去所有晋军全部披甲在岗,不要吃任何百姓送来的东西,眼睛睁大些。”
得了命令的瞿峥嵘没立刻走,显然他还在担心上将军。
“这里有我,我自小下毒解毒,没有什么毒药能难得倒我,我不会让你们家上将军有事。”
瞿峥嵘皱着的眉头肉眼可见的舒展开,“末将就知道李娘子会有办法,有您在大人身边,真好!”
眼看瞿副将着人将两名刺客的尸体抬出大厅出了衙署大院,谢戡这才看向李逍,发现她一脸严肃黛眉轻蹙,他走过去出手欲将其抚平,“逍儿不用担心。”
李逍抬头,用目光描摹他清俊分明的五官,他的眼睛仿佛草甸上的海子,一片星光里只有她的倒影,“这毒本不难解,但两次中毒离得太近,两种毒药毒性重叠互相影响……”
面对她的沉默,他知道定然棘手,不想她操心安慰道:“一啄一饮,必有定数,我不是个短命的人,放心吧。”
“我不会让你死的,信我。”
解毒丸解不了他身上的毒但聊胜于无,悉数给他服下还需要采一些草药。遗憾的是整座寿县早已空空如也,别说野草、树皮,就连观音土都被饿疯了的百姓抢光。
奔波一夜未果,天刚拂晓,鲜卑军新一轮攻城战又再打响。此次鲜卑军携更多攻城器械而来,攻城人数更甚。谢戡亲自登城冲杀在前,手刃敌军无数,守城晋军在他带领下,虽面对数倍于已的敌人士气丝毫不减。
寿县城池坚固,其地形易守难攻,鲜卑军数拨冲锋多次强攻始终未能攻克。激战多日双方死伤无数,寿县城墙遭鲜卑军投石机连日轰砸,终于垮塌。鲜卑军见状纷纷往破口处突进,欲杀入城中。
关键时刻谢戡命人将储存的火油倒入缺口,旋即用火把引燃,顿时烈焰乍起火光冲天,入城的鲜卑军哀嚎遍地,多被焚为灰烬,后续军士不敢向前于城下挤作一团。谢戡见机,亲率精锐从城门突出,侧击城下鲜卑军。鲜卑军猝不及防间死伤惨重,大部被晋军击杀,只有少部奔逃回营。
此役晋军大捷,鲜卑军因损失惨重技术性后撤,城墙上的谢戡明白鲜卑军虽败却未伤及根本,晋军若无支援,岌岌可危的寿县城墙挡不住慕容洛的铁骑。
战事稍歇,晋军将士们忙着用大石修葺城墙缺口,数里外鲜卑军营里慕容洛接连收到的战报全是坏消息。
先是战前口号喊的振山响的东胡军被晋军连克七座县城,打到后来,东胡军溃败的速度远超晋军进攻的速度。由于东胡军的拉垮,导致晋军切断了联军的补给线,致使东部战线局势急转直下。
西边秦王符鹏因鲜卑未同意献上慕容迦南的人头,撕毁盟约冒进南下,被晋国铃州刺史秦牧在盐州分别击溃大败于芒野。
最让他感到头疼的是景阳侯萧琰竟被人从发配的北海牢狱内救出,如今被一帮忠仆簇拥着奔赴大棘城,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欲撺缀皇帝废他为庶人。
前线战事绞着,身后国人却忙着向他捅刀,为何这些愚人就是不明白,没有他慕容洛,鲜卑不过是一盘散沙,说他刚愎自用也好说他唯我独尊也罢,他的血腥残忍、六亲不认,不过是种手段,他的目的是带鲜卑睥睨天下,让列国明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当初不杀萧琰萧芳姐弟非他仁慈,一方面安抚老族长不会赶尽杀绝,另一方面不想立即激化与旧贵族的矛盾。如今看来有些人冥顽不灵无法教化,毫无争取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