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真的回答却有些出乎越知初的意料:“如今陆运的镖单,在禹州分局,我们已经不接了。”
越知初眨了眨眼:“为何?”
赫连真无奈地叹道:“自从和当地的镖局合作,陆路镖单的钱愈发难挣了,只能勉强做到收支平衡。又因着禹州近年来的旱情,官道上时常有灾民拦路……甚至开始出现了劫匪。一旦遇上了,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可能是镖师们负伤,也可能是货物受损,总之很难做。后来我们商量了一下,投了不少钱买船,打算以后主要做水路的镖单。走朝廷的运河,除了风浪,不太会遇到别的意外。”
越知初点点头:“也是。”
“阿初,你突然问起镖局的事,究竟和阿瑛的事有何关联?”赫连真还是放不下这个她最关心的问题。
越知初缓缓地说:“其实,我也不确定。我只是有点怀疑,如果怀瑛和二弟的相识……并非偶然,那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联想起来就合理得多了。”
“并非偶然?”赫连真的眼睛都瞪圆了:“你的意思是……”
“不如我们直接找你二弟问问吧。”
越知初提议。
赫连真有点犹豫:“可是……”
“我知道。”越知初当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你怕我们贸然和他提了,万一是误会,恐怕伤了他们夫妇的感情。”
赫连真点头。
越知初忽然狡黠一笑:“那就交给我吧。我去想点别的办法。”
赫连真当然好奇,可她还没来得及追问,祝怀瑛的声音就从外面传来:“大姐!阿初!该用晚饭啦。”
话音才落,她人就牵着赫连钰推门进来了。
越知初爽朗地起身:“正好,我也饿了。走吧,咱们去吃饭。”
赫连真只好也随着她一道走了。
自从祝怀瑛的身体痊愈之后,一日三餐就不必下人特意端进房内给她吃了。
听说祝世荣这两日就会启程回京,所以这几天,他们全家都会一起吃饭,就在前院的正厅。
越知初心想,这可巧了,她这趟本来就是要找祝世荣的。
到了正厅里,看到饭桌上摆着满满的菜品,越知初才又一次感叹,不愧是大户人家,普通一顿晚饭,竟上了十几个菜。
——她骤然想起曾亲眼见过的北街。
这世道从来如此……无论谁当皇帝,无论天下是否一统,仍然有人的生死挣扎在一斗米,也有人一顿饭能吃十几个菜。
她随着几人入座,祝世荣也很快从正厅跨了进来。乍一见她,似乎还有点意外。
祝管家肯定跟他汇报过了,越知初登门的事。
只是他可能没想到,这位“神医”真就留下来用饭了。
祝世荣入座后,祝怀瑛立刻开心地招呼大家动筷,还贴心地给祝世荣夹了一筷海参:“爹,这是你最爱吃的葱烧海参,我特意让厨房做的。”
而后,她又给赫连钰也夹了。接下来是赫连真,就连越知初也没落下。
祝怀瑛似乎很喜欢大家围在一起吃饭的氛围,忙不迭地给所有人分享她特意让下人准备的菜式。
越知初连忙道谢:“多谢怀瑛,你也快吃吧,你身子刚好,多吃点,补一补。”
她倒没有在饭桌上表现出丝毫“客人”的羞涩和客气,祝怀瑛给她夹菜,她就爽快地吃。当着祝世荣的面,也毫不忌讳地称呼“怀瑛”,但她没有错过,听到她亲切的称呼时,淡淡向她投来一眼的祝世荣。
越知初的来意,当然首先是看一看祝怀瑛。
其次,就是在离开禹州之前,确认祝世荣对凌轩门的生意究竟所知多少。
茉安园被她烧毁,谢轩身死,这件事对祝世荣的“生意”必然有巨大影响。
可他倒也沉得住气,听赫连真的描述,这几日祝府内并没有什么波澜。
祝世荣甚至每日都陪祝怀瑛一起用饭,也很少出府了。
——可越知初没有忘记,蝉部在悬木的审问,让她知道了,那日祝世荣亲自迎进府的黑衣人,就是易过容的凌茉茉。
祝世荣既然和凌轩门关系匪浅,连谢轩的夫人都特意迎到府里聊过天,越知初便无法相信,祝世荣和禹州的种种并无关联。
那么,凌茉茉提到的“姬氏皇族”,越知初相信,作为正五品的朝廷官员,祝世荣也不会一无所知。
她觉得,要解开祝怀瑛是否偷取金钱令的真相,也得从祝世荣下手才行。
于是,越知初在吃饭间,假装不经意地和赫连真闲聊,故意提起:“对了,阿真,跟你说个有趣的,我前几日上山采药,遇到一个隐世高人,他说在你们连天部落生活的大祁山再往北,有一座鲜为人知的粿丘……那里藏着,能让人长生不老的神药。”
她用余光始终留意着祝世荣的反应,面上又十分自然地问赫连真:“阿真,你从小在北方长大,可听说过,那个粿丘?”
赫连真不知她这话都是说给祝世荣听的,以为她真的是要聊些奇闻逸事,也很感兴趣地回答:“粿丘?并未听说过呀。大祁山气候酷寒,山上又时常发生雪崩,我的族民也不太会轻易进山的。你说的那个粿丘……莫非要翻过大祁山,才能看到?”
越知初假意思考,嘴里嚼着炖得十分鲜美的海参,口齿不太清晰地又作出释然的姿态:“唔……那应该是吧……谁知道呢,可能那位高人也是诓我的。”
说完,她冲赫连真笑笑,像是并不当回事似的,继续和赫连真互相给彼此夹菜,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个,她忽然想到的下饭话题。
越知初知道,大户人家的饭桌上,常常讲究一个“食不言”,但她的身份来自江湖,赫连家又是一贯豪迈,想必祝世荣即便不满,也不好发作。
更何况,她一直暗中观察着祝世荣的神色,确信这个话题非但不会让他反感,甚至能让他忽略了吃饭的“规矩”。
果然,见她们都没有继续讨论的意思,祝世荣按捺不住,竟然沉吟着主动开了口:“江神医,你说的那位高人……可知姓甚名谁?”
越知初心中大喜,连忙摆出一个疑惑的姿态,似乎在细细回忆,然后才答:“嗯……他没说。嗐,所谓高人嘛,故弄玄虚也是有可能的。”
她表现得越轻描淡写,祝世荣的好奇心就会越强烈。
越知初其实对祝世荣其人所知甚少,但她知道的是……活了那么多年,举凡富绅权贵,都拒绝不了“长生”的诱惑。
财富,权位,长生……
有了一个就会想要下一个,或者不分先后都想要,这似乎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毕生所求。
越知初思来想去,若贸然提起金钱和权力,显然和她江湖游医的身份不符,那么……“长生”,这本就是行医之人会感兴趣,又得以让祝世荣上钩的好由头。
祝世荣果然欲言又止:“那……神医可曾听他提起,那味‘神药’的名字?”
“是啊阿初,什么药啊这么神奇?世间真的有这种药吗?”
越知初还没来得及回答祝世荣的话,祝怀瑛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越知初知道,烘托至此处,差不多可以下饵了。
于是,她干脆暂时放下了筷子,歪着头故作深沉地想了想,边思索边说:“其实……我也不知。但我自小就跟着师父采药、炼药,也结识过一些名医游士,大家都说,世界之大,神奇莫测,既然有能令人中毒患病的药物,也有能延年益寿的药物……若说,真的有长生不老之药,也未尝不可能呢。”
她一边说,一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眼睛想要关注的重点,却始终在祝世荣身上。
越知初再清楚不过,如果你想毁灭什么人——
要给人希望,再令人向往,最后,用他们最想要的东西,让他们自己走向深渊……
这才是上千年来,她渐渐领悟的,规律。
人最无法面对和战胜的,通常是他们自己——他们的**。
能将他们彻底摧毁的,也是他们自己——他们的**。
旁人或许会觉得,是她杀了谢轩,铲除了凌轩门。
那是“她”的行动。
可越知初知道,如果谢轩不是贪婪不止,懂得见好就收,没有丧心病狂以至于露出马脚,她可能真的就……再也找不到他。
祝世荣显然也有他的贪婪。
在越知初提到“粿山”、“神药”的时候,她立刻就发现了,祝世荣那浑浊的眼珠都亮起了光。
于是,在祝怀瑛又问:“啊,阿初,你既是个神医,你会想要找到那种神药吗?”的时候——
越知初果断点头:“当然!”
没让她失望,祝世荣的眼睛又亮了亮。
越知初重新拿起筷子,给自己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入嘴里嚼着,豪气地接着说:“我们行医的,所到之处,所游之山,所寻之药,所见之人,无一不是为了治病救人,得见真知。若真能寻得那长生之药,可不就能一劳永逸地让所有人远离病痛疾苦吗?我当然想啦。”
这话虽然是她故意说的,倒也不算假话。
这虽然不是她真正的梦想,却是时冬夏的梦想。
时冬夏说过,毒药杀人,良药救人。
可说到底,人世间那么多仇怨和丑恶,一开始,不都是起因于对“死”的恐惧么?
若真的人人都能不老不死,那人会变成什么样……
时冬夏觉得,那样的话,人就不必为了“活”而彼此算计、伤害、勾心斗角。
……真的吗?
越知初不知道。
但她知道的是,即便是那样,只要有人存在的世间,就不会出现时冬夏期待的那样美好祥和……
他们仍然会争。
若不是争“活”的机会……
只怕也会争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