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知初犹如醍醐灌顶。
她看了看谢轩的尸体,又问还在给周运渡气的时冬夏:“他怎么样?”
周运却率先朝她笑了笑:“死不了。”
时冬夏又适时泼来冷水:“是死不了,但半个月内你啥也不干了。”
越知初听她这么说,心知时冬夏这是在说周运其实没有大碍了。
于是她微微一笑,这才上前一步,面带感激但又好奇地问周运:“其实你知道的……方才你不挡过来,她也未必能伤到我,你这又是……何苦呢?”
周运的嘴边还有残留的血迹,他苦笑着说:“小姐武功天下无双,我很清楚。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人,被这样卑鄙的手段所伤了。”
他双眼没有看向越知初,似乎看向了远方,或是看向了过去。
越知初知道,在他过去的人生里,或许,已经无数次见证了他所说的这个场景——
有人,被卑鄙的手段所伤。
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可见,谢安安这个人——卑鄙,这个关联,已经深深埋在了周运的心里。
他刚才几乎不假思索地就挡到了越知初身前,可见他对事态的发展,甚至是时刻有所防备的。
越知初想了想,终究忍住了内心的好奇,她没有再多去追问谢安安究竟做过什么,让他这么恐惧,让他露出这样愁苦的表情。
可她意识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于是,她对周运认真地说:“周运,那些事,那些人,都不是你的错。”
周运惊诧地抬头看她。
越知初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接着说:“无论是因为什么,你没能保护他们……你没能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但那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被那些愧疚困住,也不必因为那些过去,而感到自责。——而我要说的是,谢谢你,周运。你保护了我。你做到了。”
周运怔怔地说不出话。
他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情绪从他的眼中泄露出来,可他没有说出口。
这其实也是越知初的猜测。
她的武功很好,谢轩完全不是她的对手,这件事周运显然知道。
可他仍然在意识到她有危险的一刹那,急切地冲上来挡住她——
除了他觉得“不能再看到有人在我面前受伤”之外,越知初想,真正的原因,是他始终没能从当年的“无力”之中,走出来。
比起保护越知初,他似乎更想保护……过去的遗憾。
他更想——赎罪。
他心里背负着对谢安安加害的那些人的愧疚,那些愧疚在日积月累中,或许变成了恨,或许变成了“保护”的执念。
但无论如何,他要做点什么。
那成为了他的本能。
所以在北街,有人向她的钱袋伸手,他会第一时间冲上去钳制那个人;
所以在谢安安偷袭时,他会毫不犹豫,冲上来挡住她;
所以即使他亲手将飞刀刺进了谢轩的心口,他看起来仍然忧心忡忡……
因此,周运并不是怀疑越知初的自保能力,他只是无法再次经历,“我明明知道有人会受伤,却无能为力”。
越知初仍然心疼这样的他。
可她却并不鼓励他继续这样活。
那样的话,人会很累的。
那样的话,“复仇”这件事,不会有任何意义。
谢轩恶贯满盈,无论怎样的结局,都不足以消弭他曾做过的恶。
可谢轩对周运造成的伤害,那才是刻在周运的骨血里,可能会困住他一生的枷锁。
越知初不想他带着那些愧疚活下去。
但她也只想说到这里,剩下的,无论如何,只能靠周运自己去解开了。
于是,她对时冬夏说:“我去找找密道。辛苦你带周运先回药庐休养吧。”
时冬夏只是淡淡地点点头,搀起周运就要往外走。
擦肩而过时,越知初又轻轻地对时冬夏说:“冬夏……我做到了。”
时冬夏的脚步顿了顿。
越知初又温柔地说:“所以,冬夏,你一定要好好地安慰七年前的时冬夏——十三岁的,时雨。告诉她,天亮了。天,是会亮的。”
这话虽然是对时冬夏说的,其实也暗含了越知初想对周运说的。今日之后,年少的时雨,年少的周运……他们都值得一次,重生。
时冬夏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终于还是一言不发地搀着周运出去了。
越知初这才扫视了一圈茉安园内的尸体。
谢轩的,谢安安的,很多死士的……
看着满地的鲜血和狼藉——那些从人的身体里流出的血肉,和从树上、地上掉落的花叶和灰尘……
她的眼前浮现出很多类似的场景。
在她十几次的转世中,她已经记不清见过多少次这样的场面。
江湖、杀戮、仇恨、死亡……
她本以为她早就习惯了,也不会再感到伤感。
可原来——
即使谢轩死了,凌轩门也被重创了,她心心念念了八年的“计划”完成了,她在乎的这些人的仇得报了……
她也仍然会感到惆怅。
她原本是想,让谢轩当面,对着这些幸存的受害者忏悔的。
她想要看到的,是他狼狈不堪、痛哭流涕地求饶,求他们原谅,不惜代价地为他的所作所为赎罪。
——可她仍然低估了谢轩。
谢轩在江湖上经历过无数的血雨腥风,他有过一心爱他的周莲染,他有过助纣为虐的凌茉茉,他有儿子、女儿,还有一堆誓死效忠他的死士……
可他仍然要更多。
他要财富,名利,地位……他要站得越来越高,为此,他不在乎要踩着多少人的尸骨,一味只想着往上爬。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比谁都害怕失去一切的人,把那些身外之物看得比自己亲生儿子还重要的人,越知初没想到——
他竟然还坚守着他的“骨气”。
或许不是骨气,是他以为的“江湖地位”。
但不管是哪一种,他选择嘴硬到死,也绝不忏悔,绝不认罪。
越知初反复质问他的那些过去,他宁愿主动求死,也绝不肯回忆。
他真的忘了吗?
或许吧。
但无论他是真忘了,还是不肯承认,他在江湖上翻云覆雨了这些年,未必没有想过,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越知初收回了思绪,再次抬头看了看夜空。
月亮还是那个圆满的月亮,夜深之后,秋风也变得更寒冷,让空气中都漂散着沁骨的寒意。
亥时快过了。
中秋过去之后,冬天很快就会来吧……越知初想。
可无论冬天多么萧索,春天,总会再来的。
她不再多看院中的情景,反而走进了茉安园的廊道。
密道……
如果是凌茉茉要带着谢安安逃跑的路径,多半是在后院。
她进入后院之后才发现,后院的好几间房都比较杂乱,看起来就像被洗劫过一样,显然有人,不久前才从这里慌忙地翻找过东西。
要么,是凌茉茉急匆匆地收拾过行李;
要么,是她在危机到来时,想要藏起某个重要的东西。
越知初又在各间房中仔细查看,终于在一间疑似书房的房间里,找到了藏在书桌上下的暗阁。
果然,顺着那暗阁往下,会发现一条密道。
通往哪里?
越知初跳下暗阁后,几乎只在漆黑的地道中扫了几眼,心中就有了答案。
难怪,会有那么多死士忽然间出现在茉安园四周。
难怪,凌轩门有那么多死士,时刻准备着保卫谢轩的安全,真要从明面上追查起来,却杳无踪迹。
难怪……他会在最后的临死关头,仍然表现出胸有成竹的自信。
越知初沿着密道几乎走到了出口,确认密道里没有暗藏别的玄机之后,又原路返回退了出来。
她从后院回到前院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谢轩购置了不过数日的宅子。
可惜了,真是不错的院子。
虽然原本也是荒废的,但可惜还是等到了这样的买主。
越知初在心中暗暗发出叹息:虽然很可惜,但……房子,人生,性命,花木……
都是一样的吧。
最终,在时间的洪流里,都会烟消云散。
她目光决绝地离开了茉安园。
走出大门之后,她对着在门口等待良久的人点了点头,脸上重新扬起期许的笑。
那之后,越知初直接跨上了门口的马车,王二挥动了马鞭,马车立刻扬长而去。
而留在茉安园门口,越知初微笑着点过头的人——
是一对白衣兄弟。
兄弟俩浑身都裹在厚重的白布里,唯一露出的眼睛里都闪着坚毅的光。
池伯杰的两只手里,各举着一个巨大的火把。
池仲灵手里则提着两缸巨大的烈酒。
两兄弟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那块写着“茉安园”的牌匾。
他们看了半晌之后,玉盘般的圆月,几乎升到了夜空中央。
子时到了。
“仲灵。”
池伯杰忽然叫了弟弟一声。
“嗯。”
池仲灵点了点头。
然后,他提着那两缸烈酒一跃至空中,沿着茉安园的墙头,将手中的烈酒豪迈地往下泼去。
烈酒泼落之处,那清澈的液体迅速从高墙上流下,流动着渗入地面,同时也迅速浸透在那些黑衣死士身上的布料上。
池仲灵,人称“独步飞天”,是当今江湖上轻功最好的高手。
他踏着轻盈的步伐,很快便沿着茉安园的墙头跑了一整圈,手中的两缸烈酒也已经全部泼落。
他直接将酒缸顺手砸到茉安园的院墙内,同时迅速又回到门外的墙底下,再次提了两缸烈酒——
如此往复了四五趟,整个茉安园里里外外,几乎都已被烈酒覆盖,让人只是站在门口,都能闻到刺鼻的酒味。
等池仲灵再次回到哥哥身边时,池伯杰将一只火把递给他。
两人各持一支火把,互相对视了一眼。
在彼此的眼中,他们都看到了久违的决绝。
终于,在互相点头示意之后,两个人面朝着茉安园,将手里的火把,用力地掷了出去——
烈火遇烈酒。
耀眼的火焰呼啸而起,熊熊之势有如觉醒的火龙,顷刻间翻滚而起,骤然吞噬着周遭的一切。
顷刻之间,大火,几乎将茉安园变成了一盏燃烧的、梦幻的,巨型灯笼。
池家兄弟的面孔,被火光映照得无比清晰。
他们不约而同地,缓缓揭开了脸上,多年来一直蒙着的白布。
白布层层叠叠,就像给伤患包扎的裹帘。
待那裹帘被他们从脸上彻底揭开——
两人的脸上,都布满了,狰狞而斑驳的,扭曲而可怖的……烧伤。
灿烈的火光,让池家兄弟脸上的疤痕清晰可见,看上去触目惊心。
仿佛他们不应该在门口,在看着那火焰吞噬一切——
而是。
仿佛他们此刻,正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被灼烧、被吞噬。
这一场大火,一如八年前池家的那场大火。
谢轩杀了池家上下,包含仆人在内的足足六十八口人。
最后,还放了这样一场大火。
那些有幸没有死于刀剑和金钱镖的人,也几乎都被大火活活烧死。
那一夜的火,那么旺,那么烫……
池伯杰至今还记得火焰窜上皮肤时,那几乎令人崩溃的声响和痛感。
他和池仲灵,是那场大火中,仅存的活口。
他们被母亲藏在一个家里藏宝的暗阁之中,暗阁在地下,里面空气稀薄,火势不太会蔓延进去,但很黑、很黑……而且令人呼吸困难。
池伯杰至今都无法忘记,那暗阁四处令人恐惧的,黑。
——他直到今天,还很怕黑。
但他更无法忘记,当他和弟弟终于快要无法呼吸,忍不住合力推开了暗阁上的石块,瞬间涌向他们的,几乎将他们整个吞噬包裹的烈焰。
原来,皮肉在火中,会被烧得发黑,会发出“滋滋滋——”的声响。
原来……
那暗阁中的黑,和眼前的亮,竟然可以同时成为他此生最恐惧、最不想接触的东西。
原来……
即便是亲生父母的尸体……
在被烧成焦炭之后,他也是……认不出的。
池伯杰的眼中,缓缓流下一行清泪。
池仲灵看着火光中,哥哥可怖而平静的脸,和他通红的眼眶,终于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说:“哥,我好像……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