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眼睛里立刻烧起火来。
“我……我……”
他终于呢喃地张开了皲裂的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越知初腰间的钱袋。
“我只是……想……顺点活命钱。”
他说完,又是俯身趴下,将头磕在了地上。
周运听得生气,狠狠啐了一口:“我呸!偷了钱,你就能活命了?!你能出得去北街?还是买得到吃食?”
越知初这一次却挥手阻止了周运。
她轻轻一笑,低身将那人扶起来,扯下腰间的钱袋递给他。
“既然如此,这钱归你了。”
越知初淡淡地说完这句,这下不止周运,连江遇都面露困惑。
那人却不敢接,拼命推开越知初的手,人也步步退后,语无伦次地拼命摇头:“不、不……”
“怎么?只敢偷,却不敢收?”
越知初出言讥讽,趁其不备直接将钱袋塞入他怀中,然后很快后退一大步。
那人手足无措地怀抱着一个墨绿色钱袋,心神不宁的样子,让人不禁怀疑,他才是被偷盗的那个。
江遇不明所以:“小姐……这——”
越知初却顺势背过身去,再次对那人开口道:“钱虽给了你,你要怎么活,却只凭你自己了。三日之后,若你还活着,我来救你脱离苦海。你若活不过这三日,这钱,便当作,我替你料理过后事了。”
说完,越知初不再看那人一眼,转而给了周运和江遇一个眼神,示意他们随她离开。
刚要走回灾民署门口时,先前拉住江遇的小女孩,忽然挡在门口,拦住了他们三人。
“大姐姐。”小女孩眼睛亮亮地开了口。
越知初疑惑地歪了歪头,看向江遇。
江遇却率先蹲了下去,平视着小女孩问:“小花,你想跟姐姐说什么?”
越知初心里玩味一笑:可以啊小遇,这才多小一会儿工夫?都亲切地唤人家名字了。
小花直直地看着江遇,伸出一只小手指了指越知初的流苏:“姐姐的絮子,好漂亮。”
江遇一脸迷茫地转过头,很快看见了越知初腰间系着的流苏。
越知初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配饰,无所谓地扯了下来。
她俯身将流苏递给小花,耐心地道:“你喜欢?送给你了。”
小花却没有接,她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忽然对越知初鞠了一躬,郑重地许愿:“姐姐,我想请你去看看我娘。”
越知初眯了眯眼,莫名其妙地问:“你娘?”
“我娘,她快死了。她以前……最喜欢漂亮的絮子了。你可不可以,让她也看看。”
小花抬起了头,认真的小脸上竟然带着一丝虔诚。
越知初低头看着小花被泥水染花的小脸,心里同时有两个声音在争辩。
一个声音说,欲报凌轩门之仇,事不宜迟,得快点问问周运;
另一个声音却十分悲凉,直叹小花这样的年纪、这样的遭遇,属实可怜。要不就去看看?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可越知初还在犹豫,江遇又忍不住当起了说客:“小姐……要不,就去看看吧。”
越知初却忽然冷下了脸。
她蹲下身,将手里的流苏硬生生塞进小花手里,语气却毫无暖意:“你叫小花?”
见小花点了头,越知初接着说:“你娘,我就不去看了,我还有事。但这絮子,我送你了。你娘若是喜欢,你就转送给她。就算大姐姐,替你尽过孝心了。”
小花一双圆圆的眼睛里,满是不解。
“你多大了?”越知初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小花立刻咧嘴一笑,露出她两颗明显的门牙牙龈:“娘说,我今年七岁了!再过几年,就可以嫁人了!”
越知初的眸光倏地一冷。
她站起身没再继续搭理小花,反而用低沉的声音唤了江遇:“走吧。时候不早了。”
说完,自己先迈开步伐,走了出去。
周运迟疑地看了看还蹲着的江遇,终于还是跟着越知初走出了灾民署。
越知初走到门口,又抬头看了一眼那简陋的草匾——“造福万民”。
这也是安恒之的杰作,明明给了个连破庙都不如的地方,挡风遮雨都做不到,却大言不惭地将这里叫作灾民署,甚至还让人题了块破匾。
越知初愤然一挥手,那块草匾骤然裂成两半,当场跌落在地,扬起满地灰尘。
“令人作呕。”
越知初冷冷地看着地上的草匾,不解气地又跺上一脚,然后才大步走了出去。
她好像丝毫不在意江遇还在里面没有出来,对着身旁的周运就问:“你这几日可还顺利?”
周运连忙回话:“还算顺利。小姐,凌轩门——”
越知初打断了他:“先回去再说。”
周运点头表示遵命,便止住了话头,跟在越知初身后静静地走。一边走,一边还是忧心忡忡地回头看。
江遇没有跟上来。
越知初在心里叹了口气:小遇,你这样柔软善良的性子,如何能坚定复仇之心呢?
可她知道,若江遇不是这样……这样温柔又慈悲的江遇,她又怎么会放心,让他跟在身边十年,甚至破例,让这么年轻的他,当了大长老?
江遇是她在江边捡回来的,是和那些灾民一样,真正经历过九死一生的孤儿。
他总是忍不住,心疼那些无辜受灾受难的人,一如他心疼从前的自己,和他家乡的百姓。
越知初有时候是非常羡慕江遇的。
那种近乎天真的——单纯的善意,活了许多世的她,已经很难付出了。
她不相信人心。
她只坚信,唯有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到不会被人欺凌,才可能有余力,去尝试做一个“好人”。
小花是很可怜,那个想偷她钱袋的人,也可怜。
可这样一座虚伪的灾民署,住在里面的……谁不可怜?
越知初不是不能顺手救下一个小花,或者一个小偷。
可然后呢?
这里的灾民,自然是各有各的苦难,也各有各的应对。
有人不惜搏命,也想逃出去求得一线生机;
有人干脆借着穷途末路,开始无恶不作;
也有人……就那样沉默着乖顺着,活活被渴死、饿死。
小花的娘,光是听一听,都能猜到是乖顺的那一类。
——可纵然是那样乖顺的性子,竟然还做着卖女儿的美梦。
小花才七岁,她娘就迫不及待地想让她“嫁人”了。
越知初只听见那一句,就烦躁地想马上离开。
世间处处不平事,处处可怜人,她就算救得了一时,却不能替他们活下去。
至少,她不愿意去同情那些,将自己无能的一生仓促过完,却将枷锁留给了后代的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越知初却一点也不想成为,江遇那样的活菩萨。
她给过那个小偷机会,也给过小花机会——
她问了他们的名字,问了他们的心愿。
只要他们开口,直白地说一句,“我想活,你帮帮我”,越知初都会毫不犹豫地带他们走。
——她说了,她和她的“虫”,决不会救,无心自救之人。
直至二人走出北街,马车近在眼前,江遇还是没有出来。
周运有些犹豫:“阿初……”
越知初倒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你叫我什么?”
周运更犹豫了:“江长老说……小姐曾说过,可以叫你的名字……”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窥探越知初的脸色。
“当然!”
越知初喜出望外,脸色都比先前明媚了不少。
在“虫”,纵然她反复提议,敢直接称呼她“阿初”的人,竟然也只有一个周运。
当然,时冬夏是个例外。
时冬夏总是随心所欲,有时叫她“越知初”,有时嘲讽地称呼她“越大当家”,更有时,会直接喊——“喂”。
越知初热切地看向周运:“你想说什么?”
“他……”周运的目光瞥了瞥北街深处,不安地询问:“我们……不等江长老了么?”
越知初顺着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也看了看灾民署的方向。
片刻后,却十分笃定地点点头:“他自会跟上我们的。”
“凌轩门的事,我不想再拖了。”
说罢,越知初果断地收回目光,率先跨步上了马车。
周运还是流连地看了好一会儿,半晌之后才下定决心,跟着越知初上了马车。
随着车夫一鞭子抽打在马身上,马车滚滚地向城外驶了起来。
越知初坐在车内,总算安心地问起周运:“听小遇说,你打探到凌轩门的所在了?”
“是。”
周运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那些追杀我的人……我暗中跟踪了几日,发现——”
周运娓娓道来:“他们每日……都会回到同一个地方。”
越知初眼中泛起好奇的光。
“南街的——禹州府衙。”
周运看着她,缓缓吐出了答案。
南街?
越知初心中思忖起来。
禹州府衙……
她忽然想到,池仲灵和萤部的来报,说祝家那几辆马车,也是去了南街的府衙。
这下事情可就有意思多了。
凌轩门,祝家,禹州府衙……
竟然有着比她想象中,更复杂的关系么?
祝家的祝世荣好歹是京中要员,借着女儿成婚的由头,才从京城回了禹州。
可禹州最近不太平,人尽皆知。祝家竟然还要在薛正威、安恒之接连死后的节骨眼上,伙同官府,一起跟凌轩门狼狈为奸?
越知初忽然想起赫连真提到的“人镖”,顿时心中有了隐隐的猜测……
关于这多方参与的谜团,禹州混乱的局势,谢家高调的反常……
好像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