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知初好半晌都没有说话。
她内心的震惊过于强烈,以至于眼睛死死盯着那块虫玉,脑中翻起惊涛骇浪。
偏偏此时,裴佑白又补了一句:“若你还是不能相信,不如……我帮你回忆一下,那夜,你来卫司大狱那夜——”
越知初蓦然抬头,一双凤眸紧紧地望住了裴佑白轻松的面容。
那夜?
她和伯杰夜探卫司,果然裴佑白早就发现了?
“对。”
裴佑白迎着她探究的目光,点了点头,才又说了下去:“还记得那三根飞针么?”
此言一出,越知初的耳边,仿佛立时听见了惊雷轰鸣而过的声音。
——是他?!
是他……
那就不奇怪了。
好像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堂堂指挥使大人,当然能在自己的卫司衙门,来去自如。
甚至还能放出三根飞针,指引她找到水牢和安恒之的所在。
由不得她不信的是,这件事,她连对江遇都没提起。
本来是怕江遇担心,现在回神才想起,自己都差点忘了。
再回想那三根针,看似带着杀气,却除了在大狱内引她向前、为她带路之外,并未伤及她分毫,也并未再次出手。
她先前并非没有怀疑,只是眼下被裴佑白直截了当地讲出来,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卫司若说有虫的人,无论黄雀或金花使者或蛛部暗线,她都不至于如此惊讶。
禹州府官阶最高的官——还是隶属于都司、相当于直属于皇帝手下的……军官,竟然是师父的徒弟?还是暗中助她之人?
越知初快速地回想过往种种,惊奇地发现曾经困扰她的谜题,现时都迎刃而解了。
裴佑白也想要安恒之,死。
裴佑白丝毫不在意薛正威命案真相。
裴佑白安排卫司出兵赈灾。
裴佑白发现她在屋顶,却未曾声张。
裴佑白派了亲卫“追杀”池伯杰,却被伯杰绕山几圈轻松甩开……
她还记得,屋顶上偷听的时候,她听见他说的是,“定叫夜闯之人有来无回”。
裴佑白还放出三根飞针,唯恐她找错路,不能顺利宰了安恒之……
如今真相呼之欲出,越知初稳了稳心神,转而凑近了裴佑白,认真问道:“所以我几经辗转也查不出你的来历?也是师父的手笔?”
裴佑白微微一笑:“非也。你查不到,只不过因为……”
他故作神秘地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我确实没什么‘来历’。”
越知初无言以对。
他目光坦荡,神情自然,可见所言不虚。
只是她从前并不相信,给姬氏皇族卖命的人,会那么“干净”。
裴佑白见她眉目总算舒展,隐约透出笑意,终于决定不再迂回试探,开门见山地问:“莲云斋的命案,是你的手笔?”
他声音压得很低,说话前警觉地左顾右盼,并确保四下无人偷听。
而他原本摊开的手,又将那枚翡翠虫玉小心地握住,收进了怀里。
越知初这次没有含糊其辞,她也学着裴佑白的样子,轻轻地道:“是我做的。裴大人可要抓我归案?”
裴佑白爽朗一笑:“一言为定。若你有朝一日,要被‘归案’,请务必让我亲手抓你。”
越知初也大笑起来。
她忽然明白了,为何看今日的裴佑白这人,不再觉得讨厌。
——因为,今日的他,充满了人味儿。
无论是请客吃饭,或是唐突自荐,还是对邓婆婆的关怀体贴……
以及,眼下与越知初的相认。
他很喜欢,说实话。
说实话……
尽管有时未必好听,却总是让人忍不住想要信任的。
而裴佑白,他甚至能感染到江遇,让江遇也能破天荒的,露出一个青涩少年该有的样子。
那是越知初努力了很久,都未曾做到的事。
她在这一刻,暗暗下了决心:好,若这辈子有朝一日,我也有“归案”之时,就让这位裴大人,亲手抓了我吧。
他们二人相视一笑之后,越知初余光瞥了一眼门外,反应过来时候不早了,便主动提议:“我还有事,该走了。今日未解之谜,来日,必亲至卫司衙门,找你问个究竟。”
裴佑白郑重点头:“随时恭候。”
就在越知初转身返回圆桌之时,他又轻声叮咛:“若有需要,也可随时传信于我。”
越知初回眸一笑:“你也是。”
裴佑白怔了怔,随即释然地跟在她身后返回饭桌。
待二人回到桌前,江遇和邓婆婆已经相谈甚欢了,邓婆婆此时正慈爱地叮嘱江遇:“记住老婆子的话,啊。你也不小了,该好好寻思寻思这事儿了。”
江遇还是先前那个奶声奶气的样子,他乖巧地一边点头一边笑,对着邓婆婆反过来一顿叮嘱:“好,我记住了。婆婆你也要记住我的话,切莫饿肚子,切莫贪凉,切莫深夜外出。”
越知初百感交集地看着此情此景,心里第一次对江遇生出了不同以往的情绪。
初遇时,她几乎算得上一时兴起,就把江遇从甘县江边带回了沧州。
只是他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起先还能暂住在信德庵的柴房,帮着干点烧火挑水的粗活儿。
可随着年岁渐长,男子在庵里住着,总是不太方便。
越知初便带着他,去了沧州郊外的一处宅子。
那时,江遇还不知她的身份来历,只当她是信德庵的小尼姑,心善才救下他。
可越知初知道——她远远没有那么“善良”。
活得足够久,见过的人和事就足够多,越知初对这个人世间,对活着这件事,从一开始的兴致盎然,到后来几乎成了麻木。
甚至,还有点厌倦。
比如每次都要顶着婴儿的身体转生,明明脑子里什么都清楚,还要被迫一次次从牙牙学语开始,到后来即使会说话了,也还得藏着掖着,装一装那个年纪该有的性格。
她救下江遇——
或者说,带走他,最开始……只是想给自己解解闷。
多无聊啊,这反复从头开始的人生。
多漫长啊,她那不知何时能真正“死掉”的生命。
所以从她创立了“虫”开始,每一世无论带领大家做些什么,不变的是,她总会收一些新人,培养个别亲信。
一是为了行事方便,毕竟每次她重生之后,原来跟着她的老人,要不就是真的已经离世,要不就也已到了耄耋之年。
二是,若非认识几个新的人,她会真的没有“活着”的实感。毕竟她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想要了。而那些人的仇怨、痛苦、心愿,有时候也会转而成为越知初自己的追求。
江遇,就是这辈子她第一个选择的目标。
可她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见过江遇像今天、像此时此刻一样,一身稚气的样子了。
印象里……
江遇从来都是怯生生的。
小时候他不苟言笑、小心翼翼,干活却非常卖力。每当越知初问起,他都只说,因为他“本该是个死人了”。
他长大一些后,情况有过改变,约莫是到了男孩子十岁出头的年纪,江遇也会有一些调皮的时候。
刚救下池家兄弟那两年,越知初的感受是最明显的。江遇很喜欢和池家兄弟一起读书练武,偶尔也会捉弄他们,或者拉下脸故作老成地“训斥”他们。
可这样的情况也就持续了不到两年。在得知“虫”的存在、越知初的真实来历,和“虫”延续了几百年的理由之后……
江遇,很快就变成了一位可靠的“大长老”。
用时冬夏的话评价:“死气沉沉”,“像个小老头”。
原本,江遇身上这些转变,也是让越知初感到可惜的,可她也从未像今日——如此惋惜过。
倘若没有看过他简单而满足的样子,越知初几乎忘记了,他也是会撒娇、会装傻、会渴望亲情的。
毕竟,他也才十七岁。
哦,也可能是十八。
第一次在江边遇到,越知初就问过他的年纪,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
甘县贫苦,江遇年幼便父母双亡,和几个孤儿一起,靠着给老乡们帮农,讨口饭吃。
而越知初碰上的那场洪水,把他唯一赖以生存的破庙,也冲垮了。
他不记得父母的样貌和自己的姓名,不记得自己具体几岁,也没有人帮他记得。
于是,他只能靠着八岁的越知初作为参考,觉得自己大概也是七八岁的年纪。
但那时的越知初玩心大起,虽然算起真正的年纪,她能当江遇的祖宗的祖宗了,但既然双方当时都是孩童,她坚持“你比我小,我八岁,你便七岁吧。”
江遇也不反驳。
她给他起了名字,又给他定了年纪。
从那以后,她就喜欢叫他“小遇”。
一转眼,十年了。
越知初默默地上前,坐回到圆桌前的凳子上,对邓婆婆抱歉地说:“婆婆,舍弟……和我,很小便没有了亲人,今日舍弟与您一见如故,我也很高兴。下次,我带着他去看您,再给您带羊汤。”
邓婆婆也转过苍老的脸,看着这位一身墨绿衣衫的姑娘。
忽然,一只干枯的手,拉上了越知初的腕子。
邓婆婆毕竟也活了大半辈子,哪能看不出她这是要辞别,却又脸皮薄不愿直言,才说起了“下次去看你”这种客套话。
于是,邓婆婆笑吟吟地拉住她的手,主动安抚道:“老婆子年纪大了,看不看的,没什么关系。你和弟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呐。你们的亲人虽然不在了,可他们在天上,也会惦记你们姐弟俩的。”
越知初听得耳根发热,不知为何有点心虚。
可转念一想,她也不算欺瞒婆婆,毕竟每一世她都有不同的身份、名字、家庭,早就辨别不清,谁才算是她真正的“亲人”。
在她的印象里,她也早就把自己当成一个孤魂野鬼了。
可仅有一面之缘的邓婆婆,却满脸慈爱地拉住她,说了如此温暖的一番话。
不仅对她,还有江遇。
因为邓婆婆又忽然凑近了她,用少女般狡黠的语气在她耳边轻言:“你呀,和你弟弟一样,也到了该考虑婚嫁的年纪啦。下次要来看我,你俩,就都准备请我喝喜酒吧。那老婆子我,就高兴啦。”
她俩挨在一起的样子,像极了一对在说体己话的祖孙俩。
邓婆婆一脸的打趣,越知初则微微窘迫。
看得对面的江遇,和侧身立于一旁的裴佑白,都不忍出声打扰。
越知初心想:如果她也同旁人一样,只能活短短数十年,只有一生一世,她也会贪恋这样寻常的天伦之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