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越知初吃得前所未有的满足,仿佛在这以前,她已经饿了很久似的。
可其实只有江遇知道,她只不过是一个,有便宜非占不可,还得占满的人。
好在裴佑白似乎并不在意,他付账之前甚至还特意问了越知初:“小姐可吃饱了?若犹不够,尽可再加点菜。”
他问这话时,越知初正端着手里那碗达古羊汤猛猛喝,正好喝到见底——
“够……嗝儿——够了够了!多谢裴……嗝儿——兄好意!”
她放下碗,满意地抹了一把嘴边的油,边道谢,边表演了一顿响亮的嗝儿。
江遇已经几乎快要把头低进碗里。
至于他面上泛起绯红,应该不是因为嫌弃越知初丢人……
吧。
越知初吃饱喝足,连那壶马奶酒也饮得一滴不剩。
打了好几个饱嗝止不住事小,她发现这酒虽然入口喝着香甜,后劲竟也足得很,连她这样的老祖宗都感到有点晕。
其实以她的内力,这些酒劲分分钟也就解了。
但她爱喝酒,也很享受“身体不受控制、脑子难得糊涂”的体验。
所以她有时会任凭自己醉酒。
就像在药庐,和时冬夏喝桃花酒那次。
但今天毕竟是裴佑白做东,与他虽说毫无交集,但还是避免酒后误事,露了什么破绽才好。
毕竟,他卫司大狱里的重犯,还是被她弄死的。
思及此,越知初故作小醉地摆起了手,她眯起眼睛忽然凑近了裴佑白——
“裴~~兄!”她口齿不清地先是唤起他注意。
江遇的眉头微微一皱,眸子也从碗里抬了起来。
裴佑白笑应:“在。”
越知初心想:这人明明是她最讨厌的两种人之一……
为何此刻看着却觉得顺眼了不少?
她生平最讨厌两种人。
一种是愚蠢。
像越德仁那样的。
一种是聪明,但——太知道自己聪明。
就像她在卫司那夜碰上的裴佑白。
这两种人令她厌恶的理由也都一样。
都很,容易惹她生气。
她活了那么那么久,早就不爱生气,自诩凡事也算看得开。
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她会故意装作生气。比如逗逗池仲灵,或者逼得江遇说几句真心话。
可碰上越德仁和裴佑白这两种,她是真的会不高兴。
但她讨厌的,只是那夜挑衅她的裴指挥使。
眼下,不知是否马奶酒蒙蔽了她的思绪,她忽然觉得裴佑白看起来,没有那么可恶了。
“我有一事……好、好奇。”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俩人之间晃了晃,声音也变得黏糊不清。
裴佑白认真地看着她,一时分不清她到底是醉了还是在装醉。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问:“何事?”
对面的江遇,一双耳朵都快竖起来了。
越知初心想:小遇怎么也这么笨,那碗汤他都喝了一盏茶的时间了,就算是路边的野猫野狗来了都喝完了。
她只好对江遇拙劣的配合故作看不见,接着对裴佑白问出了那个——
只有酒醉了,才或可一问的问题。
“几日前,我、我和舍弟初来禹州时,就瞧了个大热闹……说是……”她用力睁了睁眼睛,装作回忆状,“斩一个奸商!”
她那因饮酒而通红的一张脸,和因醉酒而显得雾蒙蒙的双眸,此刻在裴佑白看起来,却很有矫揉造作的嫌疑。
他毕竟是,禹州卫司的唯一指挥使。
正三品的地方最高长官。
平日里他虽很少亲自负责查案探案,但协助禹州府督案定案的活,可没少干。
更别提还有那么一大座“人间炼狱”完全归他管。
裴佑白笃定,越知初在同他演戏。
但他还是耐心地应和:“不错。那日八月初九,秋分刚过。刑场,就设在东街菜市口。的确热闹得很,二位也去瞧了?”
他这突然的反问,问得越知初心中一冷。她原该猜到的,这人又不傻。
可装疯卖傻也好,醉酒胡言也罢,此刻箭在弦上,话都说出口了,也容不得她深思了。
她连忙用力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哪、哪儿能啊!我、我一个女流之辈,在家~~都是……绣绣花、打打吊牌……那些的。杀头的热闹,我~~不敢看。”
说着,还故意用手遮了眼,示意裴佑白她惶恐得很。
裴佑白深吸一口气,费了好大的劲,才配合她继续追问:“如此……小姐何以提起那日之事?”
“我——”
越知初一心是想套出安恒之死后,卫司内部他当如何处置。
虽然她已经确认了黄雀的安全,可即便没有杜卫谦里应外合这件事,越知初也记得,裴佑白联合了徐占,意图把安恒之推给朝廷顶罪。
虽说他也想杀安恒之,可人毕竟死在他卫司大狱里,还是……被“倮虫”弄死的,难道裴佑白作为指挥使,真就一点都不怀疑?
薛正威作为朝廷钦派的赈灾督办大臣,不明不白地惨死在刑场,现场闹得人心惶惶,知府安恒之固然监守不力,可他自己很快又死在了卫司衙门。
就像裴佑白打算让安恒之顶罪,朝廷难道不会反过来再治他裴佑白一个办案不力的罪?
何以几日过去,城里忽然,就没了那到处搜捕嫌犯的紧张气氛呢?
还有,裴佑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闹市……
这花前月下生意兴隆,裴在此吃饭,也算是众目睽睽了,越知初特意看过,他虽然今日未着官服,可他的腰间,分明就挂着那块,可以在禹州府横着走的卫司腰牌!
位高权重的指挥使大人,特意在人头攒动的特色饭店里,和她一个寻常女子拼座,还请她吃饭?
若说只是巧合,越知初一点也不信。
越知初正要问起那日之后,禹州究竟在他的“指挥”下发生了什么,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就硬生生地介入她和裴佑白的对话之中。
“裴大人!您是裴大人?”
越知初一怔,转头就看向声音来源——
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婆婆,正立在她们这张圆桌的半步之后,眼巴巴地望着裴佑白的脸。
江遇也终于不再继续“喝”他那碗早就喝干了的羊汤,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对面的老婆婆。
裴佑白是第一个回过神的,他立刻站起身,上前搀了一把老婆婆,竟是让她坐到了自己的凳子上,而后温柔地问:“邓婆婆,你怎么来了?午饭吃了吗?我给你叫碗羊汤吧?”
“不敢!不敢!”
邓婆婆连连摇头,忙不迭地用她干枯的手臂,拦住了正要叫小二过来的裴佑白。
越知初在旁看得真切,邓婆婆估摸着年近古稀了,牙齿也脱落了不少,讲话还稍稍有点漏风。
“不敢劳烦裴大人……老婆子不饿,只是凑巧路过,想在店门口看看热闹,没想到……一眼就看见了裴大人……在、在和朋友嬉闹……老婆子我,一个不留神,就走进来了……还望裴大人,莫要,责怪老婆子我坏了你们的兴致……才好呐……”
邓婆婆拉住裴佑白的衣袖,看着他,蜡黄的脸上,笑得皱纹都叠在了一起。
越知初的酒顿时醒了不少。
前面她的确想过借着酒劲装疯卖傻,找裴佑白套点话。
可眼下这位邓婆婆……一大把年纪,眼神竟还如同夏夜的闪电一般犀利,在门口都能看出“裴大人在和朋友嬉闹”,倒让越知初不好意思再装了。
她也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体,悄悄运了一点内力,消解了体内的酒气。
裴佑白那边似乎并未发觉,还在和邓婆婆叙话:“无妨,当然无妨。倒是邓婆婆,真的吃过了吗?喝点羊汤暖暖身子也好。”
邓婆婆还在摇头,江遇却忽然插了话:“是啊婆婆,这里的羊汤可好喝了~~我刚喝掉一碗,正觉得不过瘾,想要再添呢。您就来一碗吧!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让裴大人再给我叫一碗了。”
越知初目瞪口呆。
这……
这奶声奶气一边发嗲一边瘪着嘴卖惨的男的,是谁?
江遇,她认识了几乎一辈子的江遇,几时,这样撒过娇?!
可很快,她的下巴就再次掉了下来——
“是啊婆婆~你就来一碗吧,啊。”
这……
这像哄小孩一样柔声细语满脸宠溺的男的,又是谁?!
裴佑白,你好歹把你腰上那个牌子先给它收起来再这么讲话——
好吗!!
越知初此刻的内心,就像是酱缸里泡石头——一言难尽。
她觉得自己酒是醒了,但脑子可能已经喝坏了,都开始产生幻觉了。
裴佑白很快就和小二要了两碗羊汤,要不是先前越知初那一顿“嗝儿”,只怕她也能再蹭上一碗。
可现在她虽然如愿吃饱喝足了,却总觉得自己亏了个更大的。
她恶狠狠地盯着江遇,直到把江遇的脸又盯进了那只空碗里。
耳边,却忽闻邓婆婆叹道:“裴大人……老婆子,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她说得很轻,但越知初耳力很好,甚至还听出了她语中的颤抖。
裴佑白回得也很轻:“婆婆,你别这么说。都是我应该做的。”
越知初怔怔地一转头,猝不及防地就看见——
弯着腰、低着头,正对着邓婆婆说话的裴佑白,他脸上满是越知初从未见过的坚定和温柔。
那是她想不到的,会出现在“裴指挥使”脸上的神情。
而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就像翻涌着最上等的乌玉玦,浓墨滚滚,深不见底,却引人入胜。
好似能把人——
不,把天地万物,都吸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