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县……水灾……
施怡冉虽然只说了几句话,但在越知初记忆里,某处熟悉的场景,似乎也被重新打开了。
施怡冉接着说:“说来也是巧合,我爹在镖局做事,接触的人多,似乎是有一次押镖来禹州,正好听人提起合岐山的霍夫子,我爹一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能读书认字,便坚持要送我过来。我、我却……”
施怡冉说着,似乎也想起了家里人,想起了父亲的希冀、母亲的疼爱……她忍不住,又掉下几滴泪来。
越知初连忙又抚了抚她的背。
“别难过了,等这里的事了结,你回去看看他们?”
越知初记得,梦竹山庄的学生,有不少都是住在山上的,有些会住上几个月才回一次家。
不曾想,有些,一年到头——甚至数十年也回不了一趟家。
当时听李老三说起梦竹山庄时,她还觉得这里只是大户人家用来给儿女打发时光的路子,毕竟学学琴棋书画,虽然未必将来对自己对家族有用,但却一定不会给自己和家族惹祸。
但比如程望、程旭这样的孩子,这山庄与其说是个学院,不如说是他们的家更准确。
他们也没有别的容身之所了。
“阿冉,你可还记得……你们搬走前,甘县的那位县令么?”
越知初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她知道,甘县的水患从来都是地势和天气导致的,即便不是姬氏当政,甘县曾在别的皇帝治理下,也年年发、频繁发。
——包括,她曾做皇帝的时候。
但这也不是在姬氏治理下,甘县县令毫不作为,贪墨赈款,拖延水利修建的理由。
穆直,他或许不是甘县那场洪灾惨案的直接凶手,却一定逃不脱越知初对他“在其位却怠政”的审判。
阿冉似乎认真想了想,半晌之后才摇了摇头:“我……不太记得了,当时年纪小,只记得村子里发了好大的水……我能看见的东西都被淹了,爹抱着我,还牵着娘,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逃到了没有水的地方……旁的,我就没什么印象了。”
也是,一个小女孩,又怎么会认得县令呢。即便认得,又能对县令做的那些事,有什么印象?
莫说施怡冉了,就连江遇……
越知初查穆直的事,桩桩件件,都是绕过了江遇,直接命令蛛部去查的。
虽然江遇不可能丝毫不知情,但越知初从未告诉他,这是为了他,她才想查的。
——如果不是她查到了,穆直时任甘县县令时,将朝廷多少的治水拨款都偷作了私用;如果不是,她查到了,江遇在那场大水中失去了一切,背后的“功臣”正是那位穆县令……
她也不觉得,一个孩子会记得那么多。
她自己作为和江遇年龄相仿的孩子,若非千百年来早已习惯了这异于常人的命运和记忆,她也不可能会想到,去查一查甘县的地方官。
因此,施怡冉对这些不知情,才是合情合理的。
越知初甚至有点懊恼她为什么要问。
反而是施怡冉看她面色凝重,主动又问:“阿初,莫非……你也是甘县人?”
越知初回过神轻轻一笑:“啊,不是。只是很小的时候,家中有过甘县的亲戚,也是发了大水之后,便失去音信了。”
越知初一边自嘲,她张口就来的这些谎话,会不会早晚有一天连她自己都信了?
一边又觉得伤感,可不是失去了亲人的音信么……虽然不是她的。
那个小小的男孩,站在江边望着江水的样子,那双明明平静得就像死水却又熠熠生辉的眸子……
直到今日,也不曾消失在越知初的眼前。
她此去怀临府,就是要顺路带走知府的人头。
施怡冉伸出一只胳膊轻轻地揽过越知初的肩,在她耳边真诚地宽慰道:“你也别太担心,我想他们一定和我一样,已经平安逃到某处了。只需要再多一点时间,你们会见到的。”
越知初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施怡冉……是在安慰她。
她连忙点头,又拉过施怡冉的手,不得不陪她面对那个最棘手的问题:“那么……你想过么?这孩子……你是怎么打算的?”
——在越知初和施怡冉彼此相谈一些甘县过往时,阿照始终在一旁没有说话。
她也还没有机会,告诉越知初她的家世和来历。
但一听到越知初问起孩子的事,阿照也紧张了起来:“是啊阿冉,孩子……可不是小事,你得早作决断。”
施怡冉显然对这个话题是不知所措的,她顿时没了先前的淡定,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了现在还毫无征兆的小腹,在这里面,有一个……她和慕如海的孩子?
不知为何,想到此处,施怡冉眼前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出那些夜晚。
那些,在别的女学生心中不堪回忆的夜晚,那些,慕如海明明在施暴却伪装成“情意”的亲吻……
她,施怡冉,却曾经甘之如饴……
一想到这里,施怡冉忽然“呕——”地一声,趴在床边就吐了起来。
这有些吓到阿照,她先是本能地向后避了避,然后很快就去脸盆架旁拿了打湿的脸帕,过来给施怡冉轻轻擦着额头,等她吐完这一波,还细细地帮她擦脸。
实际上,施怡冉基本没吐出什么,看起来就像是干呕了一番。
越知初给她把了脉,而后担心地说:“的确是喜脉,但……你这身子也太弱了。最近都没有好好吃饭休息吗?”
越知初也去桌子上给她倒了一杯水,递给她的时候又小心地说:“我看脉象……你这身子,已经两个多月了,你要是不把自己照顾好,孩子肯定也是熬不住的。”
看着施怡冉大口地喝着她递过去的水,又见她的眼角不知是因呕吐还是什么,导致再次溢出的泪珠,越知初不免感到有些心酸。
无论如何,当母亲……这件事,对每一个曾经都是女儿的女子而言,从来不是一件,可以简单做到的事。
施怡冉自己看起来都还只是个柔弱的少女,她的肚子里,却已经悄悄在生长着一个新的生命。
越知初并不能替她做决定,也不能感同身受她的感受,只能继续说出能做出的承诺:“阿冉,其实我觉得,你应该再好好想想,你也必须……自己想明白。就算痛苦、就算害怕,就算你是无辜的那一个……但就像阿照说的,孩子,不是小事。这个决定,只能你自己来做。”
越知初顿了顿,又让自己的语气更柔软一点,继续说:“但我可以答应你的是,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会尽量帮你。你若想留下孩子,我会帮你调理身子,尽量养回你之前的亏虚,让你来日生产时,更有望大小平安。”
“若你想……若你——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也有,尽量让你不受很多苦的药。当然,你的身子,我也能帮你尽量调理好,不会影响将来你怀孕。”
越知初这段话说得十分郑重,甚至她一边说,一边都感觉到了手心里微微出了汗。
或许是阿照和施怡冉的神情都太过严肃,又或许是“为人父母”这件事,给了越知初太多、太多对人的怀疑和警惕……
她希望施怡冉能明白,她说这一番话真正的用意。
而她没有说出口的“本意”……
就没有那么好听了——
但是阿冉,你记住,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无论会带来什么后果,无论我怎么承诺,我会支持你帮助你……
其实,这世间的一切,你的人生,终究只是你自己的。
这些话,越知初选择没有说,并非她惧怕什么,或不敢面对什么。
只是,她忽然想起了慕妧。
那个曾经笑容明媚、眉眼热忱的姑娘,她既善良怯懦又果断残忍,她敢偷袭无辜的江遇,却不敢揭发她禽兽的父亲。
可她为了让父亲受到应有的惩罚,不惜用自己的命作为赌注。
慕妧赌赢了吗?
在她心里,或许是吧。
毕竟她在遗书里写了,“放心”。
可她真的赢了吗?
她失去的,是她的一条命——那在她自己看来,或许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早就不值得留恋的悲惨人生。
可是,越知初始终感到遗憾的是——可是,慕妧,即便是那样残败不堪的生命……人啊,只要活着……就会有重新开始的可能啊!
而如今,慕妧这个名字,已经归属于那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
——那才是真正的,没有了,所有的“可能”。
“希望”这东西,有时候不存在于你的“拥有”,恰恰存在于你的“想要”。
施怡冉想要得到慕如海的爱,她甚至偷偷倒掉了慕如海给的避子药,如今她求仁得仁——算是吗?孩子,她如愿得到了。
爱?却只剩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无论这在旁人眼里是多么可笑无稽,越知初却只会敬佩她的勇敢。
做旁人不敢做、不屑做、不肯做的事,未必是什么对的选择,也未必会带来什么好结果……
但,那一定是个勇敢的人。
她想要施怡冉记起那个在前院一往无前的她自己,想要她记得,她对慕如海的爱,虽然从结果来看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但那不是她的错。
这个孩子……
就好像承载了这一整段过往。
它是悲伤的,还是甜蜜的,是可怕的,还是恶心的?
或者,它是根本就不该存在的?
这个选择,只能,只有,施怡冉本人才可以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