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婉贤在越知初的剑锋划伤了慕如海的手背之时,便表现出了与之前都截然不同的神色——
她的脸上不再写着惶恐,也没有了对峙越知初时的愤怒,更没有了在听闻宅自逍名号和施怡冉质问时的茫然,反而更像是一种……
决然。
她忽然发出一声苦涩的笑,不再去看坐在地上捧着手的慕如海,也没有再过多地注意仍在伤神的施怡冉,反而转过身,直直地迎向了越知初的目光。
越知初仍在看她。
莫婉贤总算在众人或期待或好奇的眼神中开了口:“阁下若真是宅老的徒弟,自然不会是来此无理取闹的。或许,从一开始,你就在等着这一刻了吧……我却还想过要自欺欺人,想着,若还能遮掩一丝一毫,那便遮掩过去吧……可知,我曾也像你这样,有我心中认定的正义,有我绝对不能接受的恶行……呵……终究、终究,我还是成了这座罪恶牢笼的……帮凶……”
莫婉贤一边说着,一边发出自嘲而无奈的笑,时不时还用有些悲凉的眸子,看一看已经拾起了玉佩碎片,立在一旁看她的霍夫子。
越知初立刻抓住了她这番话的重点:“遮掩?遮掩什么?是我方才所问的枯井,还是阿冉姑娘所问的侵害?”
莫婉贤抬头看她,正要继续开口,慕如海又发疯一般叫了起来:“莫婉贤!你可要想清楚——”
越知初对他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吓得慕如海立刻噤声。
“莫先生。”越知初忽然语重心长地道:“这梦竹山庄,今日有你,或没有你,都改变不了我要将它的真面目揪出来的命运。而你若能说些什么,若想说些什么,我想,这不关乎结果,而是——你欠阿冉姑娘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用眼神示意莫婉贤去看施怡冉。
那位带着理想和美梦在这里求学的少女,在这一场和慕如海的口舌之争中,似乎已经耗尽力气。
她明明该是最有活力的年纪,整个人看起来,却像是历经沧桑已到暮年。
莫婉贤的眉头抖了抖,嘴角也抿出了痛苦的弧度。
越知初能看出,她此刻也在经历着内心巨大的挣扎。
越知初明白,快了。离她想要的真相,快了。
于是她又接着说:“你说,你曾同我一样,看不惯这一手遮天的罪恶,有你无法放弃的坚持,可最终,你妥协了。我愿意相信,你的妥协,也绝非你良心尽失后心甘情愿的。既是妥协,或许你有你的苦衷,或许事急从权,我未必不能理解,阿冉也未必不能理解。可你至少要告诉我,告诉她,究竟是什么,让你做了那样的妥协?究竟是、什、么,让你的妥协——或许,直接葬送了她的一生?”
“究竟是什么”这几个字,越知初刻意说得很重。
她并不喜欢用她人的苦难,去逼迫某些始作俑者忏悔反思,因为那非但没有用,或许还会让受害者更加痛苦。
可她在此刻,不得不只能,再一次提起施怡冉的“一生”,因为她也想知道那个答案——
她也想再问一遍:同为女子,你为何要帮着衣冠禽兽,欺侮一个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女?
莫婉贤几乎被她这番话说得眼眶都红了,可她嘴上仍然在试图反驳:“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让任何人,把阿冉的事说出去……”
“婉贤!”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几乎快让越知初忘记他的霍夫子,忽然出声了。
“婉贤,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替这个孽障瞒着吗?!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连老夫也一直蒙在鼓里?啊?”
霍夫子不知何时,收起了碎掉的玉佩攥在手里,干枯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莫婉贤的肩头,脸上满是悲痛。
越知初再次感到意外,忍不住和裴佑白对视了一眼。
而裴佑白则回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像是在说:先别急,再听听看。
莫婉贤显然没想到连霍夫子都开口了,言下之意,还是让她赶紧讲出实情。
她一个年近四十的女先生,竟然顿时像个孩子一般,委屈地流下了两行清泪,而后,她就像宣泄内心久违的情感,一发不可收拾,竟然哇哇地嚎啕大哭了出来。
那泪水来得又猛烈又突然,越知初甚至来不及分辨它们的源头,是莫婉贤的悔恨吗?是她的失望吗?还是……她的委屈?
莫婉贤像个孩子一般痛彻心扉的哭声,一时让在场的所有人再次陷入了寂静。
霍夫子看着莫婉贤哭得拧在一起的面容,只能动容地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却无法再多说任何一个字。
越知初默默地低下了头,她今日在梦竹山庄听到了太多声音,就连哭声,也在施怡冉和莫婉贤这里听到了。
她们的情感各有不同,或许有爱、有恨、有期待落空、有不敢置信,可她们的哭声里,都逃不开一种,让越知初也不忍阻止的……
痛。
她静静地一直等到莫婉贤哭完,终于,莫婉贤用衣袖胡乱地抹去了满脸的泪痕,还用力地吸了鼻子,这才用相对平静的声音对着越知初道:“女公子,关于我知道的事……你若真想听,我有一事相求。”
越知初抬头看她。
莫婉贤道:“无论此刻你如何看待梦竹山庄,待我说完我所知的全部……请你务必,不改初心,不畏艰险,坚守你方才那番秉正凛然……如若不然……婉贤愿将这些肮脏的秘密,全都带进坟墓里。就算你们恨我怨我杀了我,我也绝不会透露一个字。”
她这话的意味不难理解——
她要说的事,恐怕非常人常理常情所能承受。
而莫婉贤之所以不敢轻易开口,只怕这背后还藏着令她恐惧且无力反抗的势力……比如,越知初在禹州对付过和听说过的那些。
可是,越知初却故意没有答应,她看着莫婉贤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道:“莫先生,你恐怕是误会了。现在不是你要和我谈条件,而我要查明真相非你不可。而是,你若决心这样自欺欺人,直至老死,我也并不打算谴责你。你所说的恨你怨你杀了你,更是无稽之谈。我只告诉你,你今日尽可以说,也可以不说。但若你不说,那只要未来在我查明的真相里,若有你的一份助纣为虐在,我便绝不会放过你。在那以前,我也不会因为揣测,就冤了你。至于你要如何面对阿冉,那仍是你们之间的事,毕竟与我无关。”
越知初说得很严肃又很冷静,说的内容却让裴佑白也不免感到有些意外。
他原以为,她来此追查梦竹山庄的秘密,本就是抱着一管到底的决心的。
可她却说了那句,“与我无关”。
莫婉贤听完她的这番回应后,却第一个笑了起来,甚至连连点头:“好、好,不愧是宅老的徒弟。”
越知初很欣慰——
她说这话,便是听懂了越知初的言外之意。
莫婉贤又对着霍夫子郑重行了一礼:“霍夫子,承蒙您的信任,多年来我在山庄里,不仅有了容身之所,还有了求学问道的一席之地。如今我要说的话,恐会伤了夫子的心,甚至让梦竹山庄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可我若不说,恐怕这辈子也难以安心,就算我死了,魂魄只怕也会化成厉鬼,令山庄日夜不得安宁。夫子若怪,婉贤绝无托词,种种代价后果,婉贤愿一力承担。但请夫子,允我说完。”
霍夫子像是被她感动,又像是被她弄迷糊了,只能一边点头一边疑惑地问:“婉贤呀,你只如实说便是了。这老夫身边陪伴了多年的……”
他看了一眼慕如海,接着道:“人,不知究竟是人面兽心,还是惨遭污蔑,你倒是只有说了出来,老夫才能清理门户呀。”
越知初心里冷笑:清理门户?那先前怎么又护着你那在“朝中效力”、“一概不知”的好侄儿?
不想,莫婉贤也对霍夫子的答复摇了摇头,她却仍然行完了全礼,躬身到一半之后才缓缓起身,只对霍夫子道:“谢夫子。”
而后,莫婉贤走向了还在一旁紧皱着眉头、泫然欲泣的施怡冉,“扑通”一声,便跪下了。
施怡冉的眼泪和悲伤顿时被她生生惊断,越知初也颇感意外。
“阿冉,我对不起你。我知,时至今日,无论我再如何道歉,也无法赎清我的罪过,也无法弥补你受到的伤害,也无法改变……你已经在痛苦中煎熬了这么久的事实。可请你相信——不,但愿你能相信,这一切,绝非我的本意。而无论今日之事后果如何,若你想要我作证,我一定会在所有人面前,竭力为你争辩;若你想要我闭嘴,我便一定会让真相烂在肚子里,直到我死。可直到我死之前,我一定会日日夜夜牢记我的罪孽,向你道歉,为你祈福。即便……即便……”
“即便那些都太迟了。”
见莫婉贤几次都说不下去,越知初忍不住替她讲完了这一句,最残忍的事实。
听了这话的施怡冉和莫婉贤,果然就如同被利刃突然刺到了伤口,再次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而一旁,一直静看不语的裴佑白,脸色也忽然变得十分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