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溪回国约我吃饭时,其实我内心深处是拒绝的。原因无他,这个人疯起来,全世界都是舞台,上至洲际航班的万米高空,下到法属波利尼西亚的深海,甚至本市地铁10号线最后一班车的车厢里,都有她喝醉酒的呕吐物。
果然,在我丧权辱国,一退再退,答应上缴手机ipad等一切通讯玩乐工具后,麦姐出马帮我预定到的本市最热米其林三星餐厅里,李九溪又发疯了。
“草,你们店怎么回事?都tm等了二十分钟,tm还没上菜?**,退单!什么破玩意儿,还米其林三星,老盛昌都tm比你们快。”
这家餐厅今夜注定是李九溪的舞台,她每隔三个字,就使用一句中文国骂并掺杂英文国骂,中西结合,效果格外震撼人心。
虽然经历十多个钟头的国际航班,但李九溪坐在滴滴里吞了两个罗森饭团,而且由于在纽约的生活过于单调,她还报名了当地教会的合唱团,每天勤奋练习声乐,掌握了正确规范的发声技巧,于是此刻和服务生对峙,气运丹田,显得中气十足,声音像加了扩音喇叭,较往常更高更快更强。
在米其林三星餐厅的寂静氛围感烘托下,李九溪的声音更是让人浑身一震,就连十米开外打着领结的八十岁大爷,都缓缓地、吃力地扭过脑袋,想一睹声源。
李九溪越骂越忘我,翘着二郎腿,气焰嚣张,俨然成了动物园里最引人注目的那只猴子,而我在旁边一缩再缩,恨不能缩成一条草履虫。
我们这桌很快惊动了餐厅经理,他亲自过来致歉,说菜已经开始做了,不能退单,并提出赠送菜品,外加一瓶macallan18年双桶。
我对酒知之甚少,因为赵旌阳不准我碰酒。不过我跟赵旌阳赌气时,会偷喝他的酒。我在赵旌阳的酒柜里看见过macallan这个牌子。赵旌阳那瓶是1972年的,距今已有四十多个年头,十八年的应该也不便宜。
“你们听不懂人话吗?我刚才说,我不接受你们送菜送酒,我就要退单!”
我戳了戳激动的李九溪,凑近她小声道:“这个酒很贵的,赵旌阳都喝呢。”
要说地球上李九溪最害怕的人,不是把她十八岁扔去美国坐移民监的亲爹亲妈,也不是动不动罚她跑八百米的小学教导处主任,而是赵旌阳。
我刚被赵旌阳收养那会儿,不知怎么就被同住一个小区的李九溪瞄中,两个人臭味相投,形影不离,如胶似漆。有一回李九溪看了电影《夺宝奇兵》,非忽悠我陪她去森林公园一片未对外开放的区域探险。
那天我正跟赵旌阳吵架,气得赵旌阳晚饭都没吃,连夜飞去利雅得赚阿拉伯人的钱消气。
那会儿赵旌阳管我管得也严,看见新闻里说“花季少女骑自行车被逆行汽车撞飞五米远”的新闻,就勒令我不准骑自行车,配了司机每天接我上下学。
我念的学校离赵旌阳的家还不到1公里。从前还能摸去租书店借漫画看,吃吃赵旌阳厌恶的地沟油路边摊,现在每天准时由司机接送,像一只肉鸡,失去鸡生自由,穿梭在养鸡场和屠宰场。
人生的乐子一夜之间全变泡沫,我可讨厌死赵旌阳了。
愤怒中的我很干脆地答应了李九溪的探险邀请,决定给赵旌阳来一点震撼。
赵旌阳有没有被震撼我不知道,我跟着李九溪在下大雨的山里瑟瑟发抖时,倒是受了一点震撼。山里到了下半夜,可真冷,黑布隆冬的,像是藏着无数只八眼巨蛛。
要是能活着见到赵旌阳,我要建议他联系下阿方索·卡隆导演,这里还挺适合作为《哈利·波特》系列里禁林的取景地......
不对,我还在跟赵旌阳吵架呢,可不能先低头。
快要失温前,我模模糊糊地想。
真冷啊,冻得我都产生幻觉了,赵旌阳不是在利雅得骗阿拉伯人的钱吗,怎么大半夜的还跑来山里了?
赵旌阳的脸在四周手电筒白晃晃的光里,是那么温和,那么慈爱。
我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
大概我也要在光明和快乐中飞走了,越飞越高,飞到那没有寒冷,没有饥饿,没有痛苦,也没有赵旌阳的地方去了。
唉,我原谅赵旌阳了,再也不惹他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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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儿我睡在医院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床上,奄奄一息,好容易睁开沉重的眼皮,便看见赵旌阳的脸,他大约公务繁忙,胡子都忘了刮,下巴那里有一点青色的痕迹,像春雨里毛茸茸的苔藓。
我想笑,可赵旌阳好像不是很想看见我笑。
唉,换谁都生气,要是我亲妈还在,我哪能安稳躺在这,早被撵出去,先跪在院子里一天一夜,再屁股朝天,我妈一定会随手抄起给人洗衣服的棒槌,当作擀面杖,而我的屁股蛋就是那被蹂躏的面团,我妈力气又大,哐哐哐一顿招呼,棒槌不一会儿就能折损三根。
赵旌阳这个人比较讲究,斯文得很,不会学我妈,用野蛮低级的手段惩罚我。
算了,我知道自己对不住赵旌阳,忽然失去了直面他的勇气。
于是我飞快地合上眼皮,开始装睡。
“魏乔,我们谈谈。”
赵旌阳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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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最后怎么收尾的,我记不太清,倒是给李九溪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也不晓得赵旌阳干了些什么,从此她耳朵边上听不得“赵旌阳”三个字。
此时在本市的高级餐厅里,我悄悄凑近李九溪耳边,对她说赵旌阳酒柜里也有这个牌子的酒。
我是真忘了李九溪有多怕赵旌阳。
我看见李九溪整个人愣了三秒钟,翘着的二郎腿也不晃悠了。
她飞快地接受餐厅经理的致歉。
“算了,今天我跟姐妹久别重逢心情好,就不找你们麻烦了,酒我要了,其他的你们看着办吧。”
等餐厅经理走远,李九溪才缓缓对我道:“小乔,幸亏你提醒我,你爹是赵旌阳。其实我看这家店挺不爽的,本来等会儿还想来个大的。”
事实证明,李九溪对赵旌阳的恐惧只在她清醒的时候发挥作用。李九溪叫人开了餐厅送的免费威士忌,喝到第三杯时,我心中开始隐隐不安。
“凭什么帮他们坐监啊,跟蹲大牢似的,哪儿哪儿都不能去,我tm才多大,”李九溪,“白佬也不待见我们,嘴巴上还拿你当个人,背地里抱团跟老娘玩儿阴的。”
“妈的,走路上都能被傻逼莫名其妙推一把。”
李九溪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掀开裙子,膝盖上一片淤青。
“新鲜的。”
文学大师列夫·托尔斯泰曾经讲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
我认同大师的话。我的不幸源自过于贫穷,李九溪的不幸则源自过于富有。我一直没搞清楚李九溪家里究竟有多少个小目标,不过我估摸着能跟赵旌阳做邻居,怎么着也得七八个小目标。
为了转移家里的小目标,李九溪背负家族使命,十八岁开始在大平洋对岸坐移民监,5年内每年离境不能超过6个月。可李九溪热爱自由,从前恨不能每天醒来都不晓得自己又跑到地球哪个角落里。
李九溪很郁闷,她一郁闷就爱喝酒,把威士忌当水喝,下酒菜都不要。我听她讲为了拿第三个国籍跟一个加国华裔男生死去活来的故事,也听得入了迷,边抹眼泪,边陪了几杯下肚。
等我反应过来时,李九溪已经抄起macallan的水晶酒瓶,发疯砸餐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