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涩 第1章 第 1 章

纪停山在这里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

“带带你弟弟。”

那是他十五岁，善于伪装的年纪。

他看向坐在自己几米之外的另一个小孩。

他知道那个人叫余南晴。

十四岁，初三，和自己同级，是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弟弟”。

“小晴，去啊。”

有大人这样劝说着，姓余的小男孩却一动不动。

他的后妈解释道：

“孩子青春期呢，怕人。”

纪停山大度地笑笑：

“没事。”

他心底嘲笑，好腼腆内向的人，是正常小孩吗。

不正常。

第二年夏天，暑假，纪家的人们又在这里团聚了。

纪停山长得更高了，又考上了好高中，一家人都夸赞他。

他应付的乏，随口说出去走走。

走着就在几座自建平房外的胡同里看到了余南晴。

纪停山不近视，隔着一条窄窄的路，胡同深处发生的什么他看得一清二楚。

余南晴漏在外面的纤细的四肢上全部有伤，他正缩在暗处，承受着几个同龄人粗鄙的拳头和下流的辱骂。

纪停山在原地观察一瞬，然后掏出他作为奖励得来的新手机，录了几秒的视频。

他告诉自己要理智，这种事应该告诉那些大人，但几秒过去，他的手就发抖。

陆停山把新手机轻轻搁在路旁一块干净的地方。

为首施暴的人，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拖出去，眼睛刚接触到亮光，没看清眼前人，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

打他的拳头骨节分明，打得格外疼。

暴力小伙的两三个喽啰，应接不暇地倒地，接二连三地逃走。

暴力小伙站起来，嘴里还不断地吐脏字、放狠话。

陆停山瞄准他另一侧脸，蓄力挥手，又是一拳打了过去。

“* ！！！！”

暴力小伙夹着尾巴逃窜了。

万籁俱寂，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陆停山没有回头，而是走到路的另一侧，收起了他的新手机。

太阳要沉了，四周变得有些暗，像相机里的暗角，慢慢向镜头中央的主角靠拢。

老旧的路灯暗得多此一举，陆停山打开手电筒，照亮了小小一方。

窸窸窣窣的声音靠过来，两个一前一后的小孩慢慢的默默的朝家走着。

陆停山闻到了很淡的血的味道。

他停下，手电筒换了个方向照。

灯光照在余南晴两条腿上，大大小小的口子，深深浅浅的淤青。

陆停山忽然叹了口气。

真有点像个哥哥的样子。

不近不远的地方，有亮着灯的人家，传来饭香和阵阵谈笑声。

陆停山忽然开口：

“吃晚饭了吗。”

陆停山离开的时候一家人就已经吃好饭了。

饭桌上没有余南晴的踪影，也没人多问一句。

可怜的小孩缓缓摇了摇头。

“要回家吗。”陆停山又问。

还是摇头。

“我记得附近有面馆，去吃吗。”

余南晴终于抬起头，可在茫茫夜色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好。”他慢慢点头。

陆停山给他点了一碗牛肉面和一盘凉菜。

他想了想，在大碗的面里又加了一份肉。

点的东西上齐，陆停山就靠在店门口看手机，店里就他们两个人，他能听到那个小孩乖乖吃饭的声音。

回家的路上，月亮遥遥，星子淡淡。

快到门口的时候，余南晴忽然停在大门前，踟蹰着不肯开门。

他身上都是伤，回得又这么晚，陆停山想，他肯定免不了一番盘问。

几次犹豫过后，余南晴忽然转过身。

两人直白地面对面。

陆停山给了一个礼貌的关切的注视。

“……你能，借我穿一下你的外套吗。”

“好。”

两人没有进屋，跟长辈们打了个招呼，就在院子里坐着。

夜晚是有点凉的，陆停山脱了外套有点不适应，就一直给自己找事做。

一会儿逗小狗，一会儿被老狗追着跑。

余南晴捏拿着根儿细草杆，坐在马扎上，无助又迷茫地望着天空。

陆停山摸了摸泛凉的手臂，他蹲下去，看小狗笨拙地挠痒痒。

看得出神，身后有人碰了碰他，陆停山还以为是老狗，猛地站了起来。

余南晴换了身衣服，抱着他的外套，递了过来。

陆停山接过：

“哦，谢谢。”

余南晴没说话，回头往屋里走去，两步之后又停下来。

他看向陆停山。

陆停山歪头：“怎么了。”

余南晴轻皱了皱眉，又眨了眨眼，终于开口：

“谢谢……哥哥。”

小笨狗嗷呜一声，它把自己绊倒了。

陆停山轻笑：“……不客气。”

他从未觉得，炽夏的夜风如此舒心，笨拙的幼崽如此可爱。

离开老家的前夕，一家人堵在门口依依不舍地告别。

他们在这里留宿了一晚，陆停山睡得很不踏实。

听着大人们用家乡话说着互相祝愿的话，陆停山安静地靠着车窗发呆。

后座陆陆续续地挤满，陆停山直起身子，他们真的要走了。

车窗一震。

陆停山转头，是他表婶，他弟弟的后妈。

陆停山急忙摁下车窗。

“停山啊，你是好孩子，回去之后要好好的哈，考个好大学。”

陆停山点头，忽然觉得伤感。

“哎！小晴，过来……过来呀。”

表婶把余南晴拖过来，鼓励般地拍拍他：

“和你哥说再见啊。”

余南晴低着头，等了会儿才抬起黑亮的眼：

“……哥哥。”

“嗯。”

陆停山没为难他，先说了再见。

余南晴没有再低下头，长睫毛不住地眨啊眨。

陆停山感觉他还有话要说，只是时间不允许了。

表婶又被叫走，去和陆停山的叔伯们热切地道别。

陆停山把车窗摁到底，他伸出手去，拢了拢余南晴的后脑勺。

他小声又小心地说：“保护好自己，小晴。”

小晴没有说话。

陆停山收回手，汽车发动。

在余南晴淡出车窗这副画框的前一秒，陆停山惊觉，那双目送他离开的黑亮的眼睛里，闪着碎玻璃般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