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并不太平。
傅苗昭以为会像来时那般风平浪静,哪怕路上没有活人只有纸人,看着看着也就看习惯了。可她没想到,仅是拐了个街角,被扬起的沙尘迷了眼,再次抬头时,身边已围满一圈纸人。
它们脸上晕染的腮红在月光下泛着诡异光泽,步步逼近着。两人无路可逃,只能后退,直至背部抵住有些潮湿的砖墙。
她连大气都不敢出,四周只余纸做的裙裾在夜风里颤动发出的沙沙声。
“怎么办?”那把解剖刀再次出现在掌心里,傅苗昭嘴唇颤着。还没得到回复,身旁的李暮辞便已挥动长刀毫不犹豫地砸向最近的纸人。
竹篾骨架应声折断,可破碎的纸屑却像活物般绞住他的刀,直至攀延到刀柄,他不得不松手弃掉自己的武器。
“该死,果然不能硬碰硬。”少年的眸光在月色下亮得可怕,本来想破开一条路逃离的想法也没法实现,眼前的纸人们就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齐刷刷举起双手,两人都闪避不及,突然被抓住了双臂。
竹签刺穿衣袖下的皮肤,渗出暗红液体,将宣纸浸染泡软。
虽然动作笨拙迟缓,可纸人的手下一步却是直冲他们心脏而来。
傅苗昭因手上传来的剧烈疼痛而泛出生理性泪水,透过迷蒙水雾,她看着眼前这些纸眸漆黑,正直勾勾注视着自己的纸人,身体的疼痛让她的思绪格外明晰。
她突然回想起姐姐从前放在书架上的一本民俗小册里,关于纸人的一个说法:
[纸人点睛,活人换命。]
“不要呼吸!”李暮辞心想着果然还是得启用转移伤害道具,耳边却传来傅苗昭有些力竭的嗓音,他下意识照做,效果居然很明显。
失去了活人气息的一群纸人有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脖颈发出脆弱的折纸声。
过了些许时间,察觉到手上的钳制有放松的态势,两人趁机挣脱束缚往黑暗冲去,而原本被缠捆住的长刀也消失不见,身后只有纸人如潮水般移动涌来的沙沙声。
“你还带着地图吧。”傅苗昭已经没有了体力,被李暮辞连拖带拽地一路狂奔,听到他的问话,下意识“嗯”了声。
“那我们便走水路回衙门。”走到河岸边,他毫不犹豫地跳下那艘白日里就留意到的破旧小舟,然后拉着傅苗昭一同坐到了船上。
原本紧跟其后的纸人已经抵达岸边,可没有谁敢上前,李暮辞朝着它们挥手:“拜拜了您嘞,”开始划桨前行。
“这些东西再厉害,果然还是怕水的。”他用余光望了眼半躺在小舟上正捂着心脏慢慢缓和呼吸的傅苗昭,语气放松下来,“你刚刚是怎么想的。”
傅苗昭胳膊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她直接放弃挣扎,也没想再上药,等心脏那股将要爆炸的感觉褪去后,仰头看着月光下撑船的少年,虚弱地开口:
“以前我在书里看过,湘西地区的扎纸匠人流传过‘三不点’口诀——无主家要求不点、未开光仪式不点、非阳气旺盛时辰不点。纸人是丧葬仪式里的‘替身’或者是‘侍者’,一旦点睛就可能突破‘物’与‘灵’的界限,它们会想变成真正的人,想用活人的命来换它们的命。”
“所以不能让它们察觉到我们是活人就行啦~”
“这个说法我也听说过。”李暮辞点点头,只是之前的副本里都没碰上这鬼玩意儿,他一时之间居然没能想起来。
小姑娘还是挺靠谱的,他轻笑了声。
*
回到府衙时已经很晚了,让傅苗昭诧异的是,只有谢璃提灯候在后院墙边,目光沉静地与来人对视,而其余几人都还不见踪影。
“你怎又弄得一身伤,没去外面药铺里找大夫吗?”
傅苗昭叹了口气摇摇头,有些担忧:“大家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小苗昭你放心,我还活着呢。”熟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她回头看到一身狼狈,衣服和脸上都沾了不少泥土,正搀扶着似乎是受了重伤的钟铭一瘸一拐地走来的云莱。
“那小子还没回来?”她眸光流转,看了一圈没找着祝学清,把钟铭放在石凳上,才稍稍松口气,然后取下腰间的布袋递给傅苗昭,“刚才在药铺里取的伤药,钟铭没用完,你先用吧。”
李暮辞站在傅苗昭旁边,顺势帮忙接过来,打开布袋一看,里面哪里有什么伤药,只有一沓薄薄的纸钱。
“什么?!”云莱唇边掀起生硬的弧度,看向眼前少年,“你们还真的是……”
傅苗昭这才把刚刚谢璃的疑问解答:“我们得罪了那个邪神,它不想让我们好过。”
伤口也只能疼着了。
云莱无奈地“啧”了一声,而谢璃也叹了口气,省去多余的寒暄,开始讲起今天获得的线索:“我今日在柳家巷协助调查一个家中失窃的案件……”
本来她只需安分守己地跟在差役身旁记录与学习便好,可在了解完大致情况并分开寻找贼人是否留下作案痕迹时,谢璃站在门外,听到不远处的墙内传来细弱的婴孩哭声。
像是遇到了什么困境。
在一般情况下她会怀疑这是厉鬼的圈套然后避而远之,可昨日在誊抄卷宗时,有句“江隐柳氏,匠艺之巧,他处所无”让她很是在意,虽然公堂那盏骨灯有厉鬼幻化而无法接近,但观其轮廓也能看出匠人手艺的精妙。
今日到柳家巷看到无论四周的墙体还是门上的花纹雕饰都比寻常民居精美,她也大致能猜测到骨灯应当是出自这里的工匠之手。
只是主动问询也无法得到想要的结果,而像这种特殊的情形,其实是为找到线索提供突破口。
前提是她有把握能够全身而退。
谢璃绑定的道具是一支墨蓝色发簪,是她在进入第五个副本时偶然得到的。
发簪顶端藏有三根银针,每次发射一根拥有十五秒的麻痹效果,仅对厉鬼有效,银针随副本刷新而更新根数。她自拥有后仅在副本里使用过一次,毕竟她一般都不会刻意触犯禁忌与厉鬼正面碰上。
门只是虚虚掩上,谢璃将发簪插入发间然后推门而入,木门发出喑哑的吱呀声。
里面的小院空荡荡的,屋边堆着晒干的药草,竹制的围栏里有几条裂缝,没有圈养任何家禽,但角落泛着暗红的血迹以及散落的凌乱鸡毛能看出曾经的养殖痕迹。
她自入门就已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大概是很久也没人在这里居住,所能看到的墙面与家具都布满爪痕,就像是曾经在这里有过剧烈的打斗。
那发出的声音是……
谢璃循声小心翼翼地靠近里屋的第二个房间,门帘半挂着,她看到四只黑猫正蹲在床边啃食着老鼠残骸,但那些老鼠尸体分明已生出蛆虫。
听到门口的动静,其中两只突然同步扭头朝她望过来,露出密集的锯齿状尖牙,似是在震慑,却暂时没有攻击她的意图。
再仔细看,发现它们的身后蜷着几只幼猫,方才似婴孩的哭声原来是幼猫的哀鸣。
谢璃准备离开,因为她已经从黑猫的眼里与竖起的尾巴中看到了敌意。
幼猫的叫唤此刻却变得愈发凄厉,她脚步一滞,叹了口气,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烧饼放在看起来没什么灰尘的地上,这才转身回到正厅里。
其中有只瘦弱的猫嗅到新鲜食物的香味,舔了舔带血的爪子,试探性地迈出短腿慢慢走上前,鼻子凑近闻嗅着,似乎在确认这陌生人赠予的食物是否有问题。
谢璃听到里面没再传来什么声音,估计是幼猫们得到投喂而平静了下来。而小院蓦地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动,在此刻显得十分明显。
她眼眸晦暗,将发间的簪子取下握紧在手心里,不动声色地往门口靠近。
只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感受到危险的来临。
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猝然垂落,谢璃踉跄后退半步,细密的网格已攀上肩颈。这诡异的网就像是长蛇一样游走着收紧,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她越挣扎便收缩得越厉害,喉骨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她屈膝抵住青砖地,在即将窒息前听见耳边传来黏腻的声音。
而她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一道蠕动的轮廓:褪色的麻衣裹着团人形软肉,像是被抽去骨头的融蜡,每寸皮肤都在向下流淌滴落。扁平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双手分别拿着刻刀与锤子,自角落里一点一点朝她爬过来。
谢璃眉头紧皱,扣紧发簪的拇指已然泛白,当腥臭气息扑至鼻尖的刹那,银芒破空钉入那团软肉里,果然使它停了下来。
趁这争取到的短暂时间,她迅速仰倒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脊背碾过尘土,使劲朝门外滚动着身子。
待逃离到院中,却发现方才还一直半掩的门此刻紧闭着。
而道具时效已过,身后的黏稠蠕动声再度逼近。院里枯井那幽深的洞口泛着青苔冷光,谢璃思考着到底要不要跳下去求得一线生机之时,颈间的网猝然勒入皮肉,将所有思绪都绞碎在喉间。
就在这时,谢璃眼前一黑,一道疾影裹挟着油酥香气掠过,下一秒,身上的束缚居然消失不见。
是接受了烧饼的黑猫,用锋利的爪子将网挠破,救了她一命。
谢璃扭动着酸软的手腕,迅速离开这个地方。厉鬼没有再追来,仿佛唯独那间住宅才是他的活动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