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中学历来的规定是周日下午返校。
六点二十打铃晚读,连上三堂晚自习,九点三十五下课放学。
时青野没到六点就到了教室。
这个时候班上同学来得差不多了,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
有的为月考题目争得面红耳赤;有的在聊最新的明星八卦;还有在后门练引体向上的,一旦能连续做上三五个,围观群众定会捧场惊呼,热闹程度不输菜市场。
辛勤的各科课代表们正在发答题卡,也有热心同学从课代表那儿抽过一沓帮着发。
教室里每大组之间的走道不宽,十来个人走走停停,时不时堵在一起发生“交通事故”,因此,有的是直接够着身子把答题卡递过来,时青野也站起来接了好几张。
赵书杰发完语文答题卡回位置坐下,时青野理了理手上的答题卡,发现少了语文答题卡,就戳了下赵书杰的后背:“语文答题卡都发完了吗?我怎么没有?”
赵书杰转过身,扶了扶镜框:“你的在余老师那里,她让你去找她拿。”
“没事儿,她应该也不会说你什么。”赵书杰还安慰了句。
时青野当然知道,无非是唠叨些耳朵磨出茧子的话,比如好好背古诗文,把字写工整,上课别走神之类的。
这些话平时听得就不少,还非得叫到办公室去教育,难道更正规更有仪式感吗?
哎。
时青野去的路上,心里埋怨了两句,推开办公室深蓝色铁门,规规矩矩喊了报告,走到余老师跟前。
余老师的办公桌上摆着她的答题卡,委婉地问:“你觉得这张答题卡,不看内容,单看卷面,你的印象怎么样?”
卷面,是时青野考试时的痛点难点,特别是写字多的科目,更是把她这个弱点暴露得一览无余。
从小到大,好心提醒过时青野的老师不少,也不是存心不改,家里字帖买了一沓,一本没写完,现在全都丢在床下积灰。
据时沁云女士透露,小时青野精力异常旺盛,整天带着一堆小孩儿,在丽人街撒了欢儿地跑跳,让人十分头疼。时妈妈心想不能这么疯玩,就突发奇想给时青野做早教,不过早教教材用的是语文课本,结果意外发现,时青野一听就开始犯困,后来时妈妈灵机一动,就拿语文书当故事书,哄她睡觉。
时青野学了生物后发现,这完全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条件反射训练。
于是。
对于余老师的问题,时青野回答:“还可以。”
余老师有些无奈:“你对你自己倒是很宽容。”
按照改卷老师的标准,这大概可以算一份差生卷面了,谁能想到,人家的理科还能傲立群雄呢?
对面的教物理的李老师听到这种论断笑了下,时青野瞄了一眼,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背着手,微微弓着身子,站在李老师身边,似乎是不经意地抬起头,恰巧接住了她的目光。
时青野冲他眨了眨眼。
钟若水稍稍愣怔,眼底浮出了浅浅的笑意。
刚有点他乡遇故知的错觉,时青野就见余老师不疾不徐从旁边抽出另一张答题卡。
“那你觉得这份答题卡怎么样?”
时青野:“……”
搞什么?语文答题卡鉴赏会吗?
时青野粗略地扫了眼作文,随后眼前一亮。
心里知道这可能是一张拿来做对比的答题卡,但这个卷面还是过于完美了。
卷面整洁,字迹工整,洋洋洒洒八百字,简直赏心悦目。
时青野为自己刚才的莽撞在暗叹了声。
如果自己是“还可以”,那这是什么?天上有地下无吗?
杀鸡焉用牛刀。
余老师主张循循善诱,引到学生自己发现问题。
注意到时青野精彩的面部表情变化,她认为时机成熟,意味深长地说:“看出来了吧,光是第一印象,就拉开了极大的差距,而这第一印象,又恰恰是由书写造成的。”
“一定要重视书写,重视语文,这是你们学生刚进入高中的通病,觉得语文不重要,不听课也能做题,肆意地用其他科目霸占语文的学习时间,但是,学到最后,高手之间的对决往往在语文。”
“现在才高一,书写可以慢慢纠正,语文学习不懂的可以来问我,主要还是要自己多看多思考,还可以向语文成绩好的同学取取经。”
见余老师拿起茶杯抿了口水润喉,估摸着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时青野才连声点头:“嗯嗯,我记住了,谢谢老师。”
也许是时青野的态度好,余老师很是受用,感到欣慰,翻了翻手边堆得老高的教辅资料,从中抽出一本:“书店送来的,你拿去写吧。”
时青野下意识摆手拒绝,对字帖say no,余老师却说:“别不好意思,拿去吧,好好练字,对你成绩的提高很有帮助。”
时青野只好收下,再次谢谢余老师。
刚转身,余老师又出声叫住了她:“把这张答题卡拿去给钟若水,他在一班。”
时青野倒回去,双手接过来,心想他刚才不就在办公室吗,抬眼扫了一圈办公室,原来已经走了。
走出办公室,见钟若水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时青野赶忙追上去。
一班在二楼,五班在三楼,免得她多跑一趟。
时青野在他下楼前,喊住了他:“钟若水。”
钟若水身形一顿,转过身,见时青野走得很快,便停下在原地等着。
要打铃了,楼梯间有几个闷头向上冲的同学,时青野主动避开,站到了走廊的小阳台上,钟若水也跟着走过去。
“你的答题卡,余老师让我给你。”时青野递给他,“你的字写得真好看,整齐得像印刷的。”
对于夸赞,钟若水做不到坦然接受。
父母对他的要求很严格,无论努力到哪种程度,也不会夸他一句,反而还时常教育他要做一个谦虚的人,不要做出一点成绩,就洋洋自得。
但这种情况,谦虚似乎很不合时宜,钟若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可避免地将要冷场,他急切地想说点什么。
晃眼间看见她手里的字帖。
“你要练字?”
“对啊,余老师塞给我的,我字写得不好看,是要练练。”
“加油,你肯定写得好。”
时青野有点惊讶:“你对我这么看好?”
钟若水很认真地点头。
至于理由,他说不清楚。
时青野也没追问。
“你小时候练了多久?”时青野好奇地问。
虽然她字写得不好,但对练字的流程还是比较清楚,什么控笔,描红,都是需要耐心的,是个苦功夫。
钟若水也不好说。
父母都在大学搞研究,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无暇顾及他。
从幼儿园起,就给他找了许多家教,一方面可以在家照看他,还可以教他点知识,但他不够聪明,脑子实在转得慢,在父母疲惫而失望的眼神中,小小的他,拼命能做好的,只有写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枯燥而漫长。
钟若水说:“如果只是想把字写好,应付考试,只要保证工整就够了,这用不了很长时间。”
“你肯定是在安慰我。”时青野摇头,随后想到什么,笑了出来:“你在我的字帖上签个名吧,就当给我沾沾书法。”
钟若水有点懵。
时青野知道这个表达并不准确,绞尽脑汁又想不出一个更确切的说法,托着下巴:“就是,嗯,就是在考试前,有些同学会来和我握手,说是借借我的气运,你懂这个意思吧?就像考语文之前拜拜孔子,考物理拜牛顿,虽然很唯心主义,但莫名让人安心。”
时青野边解释边点头,显然已经被这套说辞深深地折服了。
“理解了,但我没带笔。”钟若水看着她。
时青野不甚在意地摇摇头,表示这都不是事儿,紧接着就从口袋里变出一只笔,拔开笔帽,扬起眉梢:“我带了。”
这双晶莹漂亮的眼眸中,似有灿烂流星划过,闪烁着漩涡般明媚的光芒,转瞬即逝,又引人入胜。
钟若水失神片刻。
也是见他半晌没反应,耳侧还绯红快要冒烟,时青野就心急地直接上手了,“就写加油吧。”
钟若水拿着笔,在想,刚才她的手指是不是在他的手心,停留了几秒。
时青野瞅着他,眨眨眼。
钟若水把字帖放在栏杆台上,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垂着脑袋,好像能遮掩什么,但脑子又偏偏一片空白,有些沮丧。
微凉的秋风恰如其分地拂过,绿叶簌簌作响,卷走了周遭燥热的空气,钟若水写好,把字帖和笔还给时青野,心也渐渐平静下来,笑问:“怎么还随身带笔?”
时青野一脸正色,言之凿凿:“这可是我们学生吃饭的家伙,可不得随身携带?”
一副确有其事的样子。
-
五班教室。
时青野回去的时候,童文宜已经坐在了位置上,正在和前桌向远争分夺秒地下五子棋,时青野默默坐下,观战。
一局结束,童文宜胜。
向远痛苦地闭上眼,摸了摸已然红肿的额头,视死如归:“弹吧。”
童文宜伸出手指,双眼燃起烈火,落在向远额前,看似全力以赴,却是蜻蜓点水:“看你可怜,放你一马。”
向远很是配合,双手合十,万分虔诚:“谢谢女神不弹之恩。”
童文宜很淡定地看了眼他的戏精做派,转头问时青野:“怎么去了这么久?”
时青野放下字帖:“余老师啰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向远收好五子棋,随手拿起字帖翻了翻:“这是余老师对你的鼓励吗?加油。加油。加油。”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他戏谑地说。
“不是。”时青野要拿回来,向远却不松手。
向远拿出笔,跃跃欲试:“我也要写。”
“你写什么?”说是这么说,时青野倒也没阻止。
“给你写最真诚的祝福。”三个人相处了这么久,向远练就了一身对女生说漂亮话的本领,尤其是对身边这俩,完全是张嘴就来。
时青野也难挑错处。
既然如此,童文宜也加入,双手朝时青野比心,黏腻道:“我也要给青青祝福。”
“青青?”向远皱着眉,把着两个字在嘴里反诌了下。
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远远,有什么问题吗?”童文宜不甘示弱地反击回去。
“好恶心。”向远本可以叫“文文”攻击回来,但他说不出口,回过头找同桌赵书杰诉苦。
赵书杰见怪不怪地当起女生们的帮凶,拍拍他的肩:“没事的,远远。”
向远的脸色像打翻的调色盘,精彩纷呈。
见向远吃瘪,后排两个女生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童文宜写好之后,喊:“课代表,你也写一个,人多力量大。”
有道理,赵书杰可是语文课代表哎,这次月考,语文好像是年级第一,怎么忘了他?
时青野很是赞许地点头。
赵书杰接了过去。
上课铃响,童文宜摸了摸时青野的口袋,小声道:“唇釉呢?”
时青野嘿嘿一笑:“你不是摸到了吗?”
童文宜迟疑地掏出笔杆粗细的“唇釉”,只见一支略粗的中性笔平平稳稳地躺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