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了很多人,是吗?”
“你杀的那些人,其实,都是些该死之人。所以,你完全不用感到自责。”
“他们该死,那我呢?”
“你其实早就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不是吗?”
“呵呵,是啊!我不就是从地狱归来的吗?虽然,与很多人有所不同。”
“不不不,你和他们不一样。否则,你也就不会被冥界拒绝于奈何桥下,也不会在忘川河边沉睡那么久了。”
“是吗?那他们为什么会拒绝我?”
“其实,这个答案我也很想知道。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先确定一件事。”
“什么事?”
“你还是当初的那个她吗?”
一年后。
东吴姑苏,镜湖边。
镜阁。
楚千画不知道那名琴者为何会将她带到东吴,而那天夜里在千瀑雪山下,在她将拓跋孤影打败以后,在之后的这一年里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此刻的她,最担心的却还是他。
谢逢秋,他真得已经死了吗?
“你会喝酒吗?”楼邂一手提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慵懒漫步在池塘边的花间小径上,“其实,喝酒就好像是人生。别总是那么清醒,也别让自己过得太糊涂。
最好呢。
就是让自己永远保持着一种半醉微醺的状态,这样就可以让自己介乎于半醉半醒之间。也许,就能够让你有机会看清楚很多事情,也能看清楚很多我们未必真正了解的人。”
池塘里,一片片荷叶与荷花围绕着的荷花亭中。
在一铺如雨烟似地悬挂着的雨帘背后,隐隐约约听得有人轻声叹息着,“若有人沾枕便睡,沾酒便醉,那恐怕别说是喝酒了。只怕就只是偶然地打了个照面,都能够让她醉很久很久吧。
若整个人都已被俘获,就像花遇到雨遇到晴都无处去躲,那又何必再计较这场相逢是对是错呢?”
“呵呵,也是,花非不解语,是人不解花。酒非偏爱浊,是浊非恋酒。若花与酒相逢,便最好是残梦。
半晌贪欢,半晌不羡,到曲终人散,都客随主便。”
“此琴既断,把酒不问。一饯落花,暂别经年。”楚千画轻抚琴弦,却蓦然绷紧放开,弹出一道铿然清响,颤声回荡,久久不绝,“你便是那天夜里的那名琴者,是吗?”
楼邂把酒微笑,漫不经意地说道:“琴者也好,饮者也罢,的确都是我没错。但比起这两个称呼,亦或者,也可以说是身份,很多人倒是更愿意称呼我为邂君,而我自己也比较喜欢这个称呼。
正如有人说,江湖中,最美不过是相逢,而我也只愿留在这梦里,把酒伴月,独酌一小楼上。
于漫漫长夜,邂得有缘人。
如此一生,便已足矣。”
“独酌小楼上,邂得有缘人……”楚千画浅浅沉吟,不由轻声笑道:“所以,你的名字便是叫做楼邂,是吗?”
楼邂抿了口酒,笑道:“不错,在下自取雅姓楼,单名一个‘邂’字,让姑娘见笑了。”
“楼邂,这个名字倒是挺有几分意趣的,我很喜欢。”楚千画言语中不乏欣赏赞许,却似有些懒倦地说道。
“可惜啊!可惜!”楼邂听到楚千画的赞赏,却不禁摇头叹息起来。
“哦?不知邂君可惜什么?”楚千画道。
楼邂提着酒壶,端了杯酒,怅然半晌,缓缓笑道:“可惜,姑娘所喜欢的只是一个名字,而并非是这名字背后所指的人。”
楚千画道:“以邂君之美,天下谁人不爱?更遑论,千画自谅卑微,又岂敢对邂君有所不敬之意,妄生窃夺之心呢。”
楼邂放怀纵酒,不羁浅笑道:“世人皆知,千金易取。千画难得,无人可及。
邂若能有幸与姑娘结缘,必将是天下第一风流佳话,又有谁敢说姑娘一个‘窃’字呢?”
楚千画冷冷一笑,道:“‘窃’字与否,问心自知!先生应知道,千画此生也早已心有所属,又岂能对先生有什么非分之念。”
楼邂饮了口酒,且行且叹,笑道:“唉,可惜了,可惜呀!千画姑娘的心上人,此刻,或许,已经踏上了即将去往幽冥黄泉的路上了吧。”
楚千画闻言,不禁一恸,却仍只是淡淡一笑,道:“邂君何必如此做戏故弄玄虚,我虽记不清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但是,我却相信,他一定还活着!”
楼邂道:“哦?你凭什么就能这么肯定?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他?”
楚千画抚琴低笑,缓缓道:“我相信你不但不会杀了他,而且,你还会不遗余力地去救他。”
楼邂诧然一笑,道:“为何?”
“因为,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不就是你邂君在幕后一手布局操弄的吗?甚至,包括寂安君之死和寂国的覆灭,甚至有关从名山一役的一些事情,以及拓跋幽寺将军和刹那情禅的出现。
这所有的一切不都是你的安排吗?”
“有趣,那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在我身上有你想要的冥界秘术影落潮魂!”
楼邂似乎很欣赏楚千画的推论,待抿了口酒之后,又接着问道:“那我又为什么需要你身上的影落潮魂这种冥界秘术呢?
而且,倘若我真得如此看重这种秘术,以我的能力完全可以直接逼你交出,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安排这一切呢?”
楚千画沉吟良久,忽然笑道:“因为,你要救一个人,而你所要救的那个人,恰好也只有我才能救她。
所以,你才会精心布局策划,使寂安君赵惟安和赵四喜因貂小鱼引起父子相残,而致寂使国覆灭,并借此机会让拓跋幽寺趁势而起。
随后,你再让拓跋幽寺以其所领悟的刹那情禅,将我身后的那个人诸夜魔君雎鸠王直接除掉。
最后,便是在那千瀑雪山下,将我与逢秋逼入生死绝境之中,而迫使我在万般无奈之下,不得已只能以影落之剑无间彼岸,与拓跋幽寺以其毕生心力所领悟的刹那情禅生死一决。
这一战便正是你所有计划的最终目的,那就是让我以影落之剑无间彼岸打败拓跋幽寺所领悟的刹那情禅。
将影落潮魂的力量注入到刹那情禅之中,而使得一直寄附于刹那情禅之中的那道剑灵可以复活重生。
她便是你想要救的那个人——竹书姑娘端木简溪。”
楼邂此时似乎也不禁有些疑惑,便问道:“你是如何知道她的存在的?难道说……”
楚千画信手抚琴,暗自冷笑道:“不错,我之所以能够了解这一切,自然也是因为影落潮魂的缘故。
而且,除此之外,当年问幽寺所发生的那场惨剧。
我也曾经略有所闻,自然也就不难猜想出其间过往了。”
“妙妙妙!不愧是我所认识的‘她’,你确实值得让邂惊喜。但若是比起当初的‘她’,你可能还差得很远很远!”楼邂似有所思地说道。
楚千画听到楼邂这么说,不禁深感讶异道:“她是谁?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便是你,但你却并非是‘她’。”楼邂道。
“什么叫‘她’是我?我却不是‘她’?为什么这么说?”楚千画道。
“因为,她乃是曾经比肩诸天神佛的存在,而你却只是奈何桥下忘川河边,自沉眠中苏醒的一缕残魂罢了,又如何能够与当初的她相提并论呢!”
说罢,楼邂又接连喝了几口闷酒,似乎已经有些微醺醉意了。
半晌过去,楚千画却似乎变得格外平静,“原来如此,难怪我虽只剩下一缕残魂,却也竟然能够苟活至今,而她们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选择依附于我的吧。
若不然,我的身上也就不可能会有那影落潮魂的秘术了,是吗?”
“你确实很聪明,可我却更宁愿你不要这么聪明。
因为,在这世上有很多事情。
其实,都没必要去拆穿。有时候,只有雾里看花才是最美的。
有时候,想一想,人生既已如此寂寞,何不借酒浇愁,半醉微醺,以求解脱呢?”
“呵呵,难道真得只要做到半醉微醺,便可以得到解脱了吗?也许吧,但最后不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所以,与其半醉微醺,倒不如痛饮开怀,岂不更称我心!”
楚千画突然一声大笑,竟是将琴弦一挑,沉声一喝道:“方才你不是说要请我喝酒,那就把你手里的酒拿过来吧!”
不等楼邂回过神来,他提在手上的酒壶,便早已被楚千画夺了过去,只剩下右手上端着那只酒杯,却也已经是滴酒不剩了。
“这还真是……”楼邂看着那只酒杯愣了半晌,又抬头望着池塘中荷花亭里雨帘后面,已直接提着他那只酒壶自顾自喝了起来的楚千画,不禁既是摇头又是感慨,“让人意外和惊喜呀!!!”
但楼邂看着楚千画喝得那么痛快淋漓,却好像还是有些不太甘心,“但我方才好像也只是出于礼貌才随口一问,也并没有要请她喝酒的意思吧?
而且,她过去也好像并不是这么能喝的吧?”
楼邂看着楚千画喝酒尽兴的样子,似乎仍是觉得有些难以释怀。
过了一会儿,却见楼邂喃喃自语道:“此琴……此情……既断,把酒不问。一饯落花,暂别经年。”
“唉呀,疏忽了,还是我太大意了!怎么我就没想到能够吟出这般词句的人,必定也是和我一样好酒的性情中人呢!
大意了,这次还真是上了这‘女酒鬼’的当了!”
可楼邂却也好像并不担心,楚千画会生出什么别的心思。遂将手上那只酒杯把玩了一阵过后,便随手丢了出去,“这次你的确是占到了便宜,但你太别高兴得太早!
因为,无论你有任何心思和手段,也是不可能从我这镜阁里逃出去的!
所以,千画姑娘,你最好还是安分守己地好好儿待在这荷花亭中。因为,除此以外,你所做的一切都注定只是徒劳!”
“是吗?”突然,池塘里“哗”地一声响起,只见楚千画已将那酒壶抛到水中,“但我觉得我必将会是个你从未见过的第一个例外。”
楼邂闻言,不由冷笑道:“请千画姑娘放心,虽说事无绝对。但在我楼邂的手中,一切绝无例外!
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机会逃出我楼邂的掌握!
相信,这一点,你自有体会!”
楚千画听罢,不禁黯然无语。
因为,她的确已经深刻体会过,楼邂此人的深沉和可怕!
所以,此刻的她,唯有默认。
“还有就是不知道千画姑娘是否有听过这么一则名为‘吴侬软语须断肠’的故事,‘江南春色远犹寒,病酒偷得暗香残。睹尽芳心却不许,吴侬软语须断肠!’”
“睹尽芳心却不许,吴侬软语须断肠,吴侬软语须断肠……”楚千画幽幽抚琴,若有所思,突然只感心头一惊,冷汗直流,“莫非我已经中了那‘吴侬软语’之毒?”
“聪明,但可惜,无用矣!”笑声中,楼邂人已远去,“临别之际,邂还有一语相赠,还请千画姑娘务必谨记。
今夜,他的生死。
但看你将作何抉择,他在你的心里又究竟价值几何!
抑或者,也可以说。
曾经愿为一生所爱做任何事情,甚至,哪怕是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的摩诘画神谢辞卿,在他最爱的女人心里到底又能够留有多少痕迹和分量呢?”
楚千画此时心中万念俱灰,只希望那个人他还活着。
此刻的她,不禁感到彷徨无助而黯然神伤。
楚千画抚琴暗叹,“若当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我或许也只能……”
“哦,差点儿忘了说了。今夜,若千画姑娘做出任何意外举动,那还请千画姑娘务必做好再造万千罪孽与杀业的准备吧!
因为,只要你踏出这荷花亭一步,所有人都将知道你的存在。
届时,千画姑娘,你那影落栈主的身份以及你这千百年来所造罪孽与杀业,邂可就再难替千画姑娘你继续掩藏了。”
楼邂把酒独酌,缓步离去,却只留凄凄寒风,凛冽荷塘,吹彻亭中,“江湖啊!江湖!恨此杯中酒,不能浇恨仇。爱煞美人愁,难解此温柔。
是生死由来似梦中,是梦中滋味况生死。灼灼心事,潋滟几时?个中谁知?转身过客,竟已成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