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归舟 第6章 第 6 章

离开茶铺后，**枝继续赶路，四野寂静，偶有几声虫鸣暂解寂寥。山路蜿蜒，沿途山光水色尽收眼底，别有一番意趣。正走得平稳，马儿突然嘶鸣一声，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枝前一刻还哼着小曲，后一刻就连人带马摔下了小山坡。泥土翻飞，荆棘划袖，尘土拍面，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待醒来时，天幕四垂，晚风轻拂，带着些湿凉。**枝挣扎着起身来，抖掉身上的泥土与枯叶，环顾四周。别说是马了，周围除了树影婆娑，了无一丝生气。

她拍了拍大腿，自嘲地叹道：得了！话不能说太早。什么只有我和马儿，如今只剩下我了！

这一下跪得不寻常，马多半是被人动了手脚。她来不得细究，忙着仰头看天，靠星辰辨别梁都的方向。后又循着水声找到一条小溪，沿溪而行一整晚，终是在天亮时寻到一户村落。村中不过三两人家，鸡鸣声声，炊烟袅袅，一派安宁祥和。她叩门请教村民，问明了去梁都的路，又用盘缠借了村中一辆牛车，终是回归正道。几番辗转后，她搭上一支商队。商队首领是个摇着纸扇的中年男子，他文质彬彬，容貌俊雅，俨然一副儒商模样。他听闻**枝是去梁都赶考的读书人，颇为照顾，不仅许她同行，还主动让出车内位置，换她一路好眠。

周折半月有余，终是能远远望见梁都高耸的城墙。恩科的日子早已错过，但要拜访的人，终归是要见一见。来梁都而不见张相，犹如赴酒肆却不饮酒，岂非白来一趟？她入城时正值晌午，骄阳似火，地面烫得仿佛随时能冒烟。城中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热浪裹挟着喧嚣扑面而来，看人都开始带点重影。**枝站在城门口，抬手遮阳，四下张望，寻思着先找个地方歇脚整顿，收拾行头。待精气神养足了，再去拜会张相，亦不算失礼。她刚打定主意，正要迈步，忽听耳边传来一声急促的喊叫：“抓住前面那只狸猫！”

话音未落，脚下一团毛绒绒的东西疾速窜过，绊得她一个踉跄。还未站稳，迎面而来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了上来。

这一撞力道十足，她连退数步，眼前一阵发黑，重心彻底失控。

呵！

好熟悉的感觉啊！

她如此自嘲道。

“喂，你没事吧？喂，醒醒！”耳边传来急促的呼唤声，可她已无法作答。

她醒来时只隐隐约约听到一声：“郡主，赵姑娘醒了。”

一抹碧裳的婢女小跑着传话，被唤作郡主的女子放下手中书卷，摇头浅笑，她一贯纵容下人，今日这一声“赵姑娘”，恐怕又要让她费些口舌。**枝刚醒，人还晕乎乎的，可一听得这“赵姑娘”三字，霎时清醒了。她顾不上打量四周陈设，目光径直落在桌上的包袱上。那包袱里装着爹托付她交予张相的信——连她自己都未曾打开过！

她死死盯着包袱，而那郡主缓缓走来，目光落在她紧蹙的眉尖上。

她们的视线像是个小三角，目光往复其间，生趣极了：**枝盯着包袱，那郡主盯着她，而后郡主再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包袱。正当此时，**枝感到有人靠近，蓦然回头再看郡主，郡主也恰在此时回头看她，可算是对上了眼。

这来来回回，嘴上不说，手上不动，却偏生令人感到手忙脚乱，倒是个颇为别致的初见。

解铃还须系铃人，那郡主微微抬手，搭礼一笑，不失从容：“赵姑娘无须担心，你的包袱我们不曾动过。我家婢女一时鲁莽冲撞了姑娘，实在冒昧，因不知姑娘身份，又未见同行之人，只得将你暂安府中。适才安顿姑娘时，我见你腰间佩着‘赵顾之好’的玉佩，又依年纪与衣上风尘，斗胆猜测是赵家人。见你方才并未否认，想必应当是了。”

先闻其音涓涓如水，再见其人气度天成。眼前人一袭藕色长裙，裙边细绣菡萏纹，移步若荷风过池，一颦一笑，清雅卓绝。**枝怔了一瞬，这般女子虽生得柔婉，却有几分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仪。梁都中的女子，都是这般吗？她在诀洛城长大，诀洛风气直爽，她虽因娘亲规训，勉强能和大家闺秀一词沾上边，但同眼前人，是万万比不得的。她强撑着从床上坐正，抬手理了理微皱的衣襟，尽量显得不失分寸 ：“郡主好思量，民女**枝，见过郡主。”

听那小婢女称她为郡主，也不知是哪个郡主。先梁王子女众多，若说是郡主，怕是也不在少数。那些个王孙贵族虽说大多不在梁都，但自周后开办远帆学堂后，有不少高门贵女入学，这大街上撞到一个郡主的侍女，也不算稀奇。

“赵姑娘无须多礼，你若真同我这么客气，当真是见外了，你我说来，也算半个同乡。”

半个同乡？可她从未来过梁国，爹娘也不是梁国人，莫非她是……正当**枝要开口，她已自报身份：“我是江山郡主李姜，你若不嫌弃，叫我姜儿便是。”

江山郡主，她是魏国人，怪不得她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经李姜这么一说，**枝竟觉得她的眉眼也有些娘亲的影子。她从未去过魏国，只能从娘的只言片语中，依稀描摹故乡的模样：那里人文厚重，烟雨江南，碧波映白墙黛瓦，轻舟过绿柳垂堤，庭院深深摇竹影，和风阵阵蕴书香。顾家世传翰墨，那是笔墨点成的精神，丹青画就的家风……

遇到谁不好，偏偏遇到了江山郡主，她可是周……

**枝陷入沉思，还未及回她，却见她走近几步，说道：“瞧我，倒是话多叨扰你了，赵姑娘才醒，目下可好些了？”

一句话听着不长，竟将关怀、歉意、探问一并融入其中，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枝微微怔神，只觉得这位郡主，真是绝了——你若说一句，她便还你三句，且句句都滴水不漏，把里里外外打理得妥妥当当，着实叫人难以招架。

事情还没完，更绝的来了，李姜见**枝迟迟不答，唇边漾起一抹浅笑，移身在床边坐下，竟是轻而易举地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发间步摇轻轻晃，垂下的流苏慢慢摇，如一片柔羽拨弄心弦。而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清荷香气，恰似恼人的夏夜熏风，一面舒人筋骨，一面又叫人心尖绷紧，连呼吸都不由得慢了几拍。

**枝被她这般靠近弄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往里缩了缩，偏偏那双眸子清澈如秋水，映着点点笑意，却又带着些许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直勾勾地望进她的眼底。

“嗯？赵姑娘？”李姜歪了歪头，语气温柔婉转，像水流淌过石面，温柔中带点儿凉意。

**枝不是个闷葫芦，可眼前人这行云流水的操作着实叫她看懵了。

世上没有人不知道自己好看，但凡她好看一点，多少都有两点自知之明。美人与美人的区别在于，有的美人会用，有的不会，而李姜用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 。她一举一动间自有章法，柔声细语，举止得体，连靠近的角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她是顶级的匠人，将每一个细节都精心雕琢。她显然知道怎么很快和人拉近距离，搞得**枝不知道她是自来熟，还是别有用心。

尤其是那支恼人的金步摇，着实晃得她眼睛疼。

“多……多谢郡主……”**枝嗓音微颤，“郡主”二字刚出口，李姜忽而一个抬眼，笑盈盈地看着她，眸中笑意深长。**枝不得不把说出来的话吞了回来，刚到嘴边的话也得缩了回去，却道“姜儿，我已无碍。”

这一声“姜儿”想必是听得李姜心满意足，她微微颔首，柔声应道：“那便好。”

**枝心中打鼓，这城里人当真是难以招架。想必是达到她的目的了，姑奶奶终于站起身来，略微拉开了些距离。人刚醒本就燥热，**枝后背早已一片热汗，像是被放在蒸笼里蒸了一遍。

“赵姑娘一路颠簸，又昏睡了一日。我已派人备好梳洗之物，一会儿我们一同用膳。我那莽撞的侍女名为芷兰，我已经替你教训过她了，她虽名中有止，性子却好动，日后若有冲撞，我先替她赔个不是。”

她太周全了，周全到了骨子里，热情中隐隐带着点分寸感，显得熟络又生疏，正正好落在让人无法拒绝的范围内。**枝一时不习惯，只是点了点头，不知道自己在她眼中，是否有几分木讷痴傻，管她呢，谁刚醒来就思路明晰呢？

侍女前来伺候梳洗，**枝初来梁国，只觉一切新鲜，规矩礼数也与诀洛大相径庭。她倒是大大方方，并不露怯，心下想着，世间规矩本无高下，因地而异罢了，她只管入乡随俗便是。待至饭点，她尚在犹豫梁都人用膳时是否言语，李姜却似早已看穿她的心思：“赵姑娘想说什么尽管说，梁都女子虽不如诀洛人那般爽直，却也讲究自在为先。自周后来后，许多陈规旧俗早已不再拘泥。”

她真是什么犄角旮旯的小心思都能看出来。**枝一时间倒成了局促之人，琢磨着如何扳回一城。斟酌片刻，她开口说道：“姜儿，我只觉得你既说不要与我客气，却又待我周到入微，你这般客客气气地问，我又怎能不客客气气地回？如此一来一去，反倒显得生分了。”

李姜听罢，莞尔一笑，这一笑里终是有几分少女神貌了：“你看看我，南枝，你说得极是，这事得怪我。我这郡主府许久不来客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招待，便想着越周到越好。又因念到你爹娘皆是魏人，更不能怠慢了，可细细一想，与朋友相待，哪来这般客套的礼数？是我的不是，真真是好久不曾有人像你这般同我说话了。”

“这梁都中的贵女都如何说话？”

“她们？”李姜垂下眼睫，嘴角笑意依然，语气却不由得轻了几分：“她们甚少与我说话。”

她虽是笑着的，可那笑意淡薄得如烟云一抹。顿了顿，她抬眸看向**枝，语气里添了几分自嘲：“我是说体己话。我到底，是个外乡人。”

她说得十分平静，好似个中悲喜已被吞咽下去，连一点余味都未留下。这话听得**枝心里空落落的，她忙回道：“没事，我也是外乡人，你以后想怎么和我说话，就怎么和我说话。”

她在李姜身上看到自己未来的处境，不禁默默捏了一把汗。魏国如今的太后乃先梁王之女，为结两国之好，梁魏早有约定——宗室第一个女儿，必许梁国皇室第一个皇子为婚。这便是李姜在梁国的原因，她十岁入梁，与周后十分亲厚，得以居于宫外，学着打理梁都事务，可她不是梁人。那份婚约，是她得到这一切优待的前提。

“那……我有个不情之请。”李姜嗫喏了一下。

“你说，别同我客气。”

虽是这么说，**枝心里却暗暗一惊。她可真不客气，给台阶就下啊！

南枝：啥？连晕两次？啥？叫人捡了？啥？套近乎说是老乡？啥？还坐我床边？友谊的小船是不是开得太快了一点？

姜姜：手拿把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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